芊子又下意识地朝身后摸了一下,紧接着冲更生的背影喊:“你站住!”
那少年站住了,但是不回头看她。
“你再过来!”
那少年不动。
“挨了一巴掌就生气呀?你既叫我姐,姐还打不得你一巴掌呀?听话,过来吧!”
“好更生,就算姐求你了行不?”
芊子的语调不禁变得柔细了,甚至有些低三下四起来。
终于的,那少年低垂着头,又默默走回来了。
“更生,姐裤子这样,是进不了村的,万一碰着谁呢?”
“……”
“更生,这两亩地,就姐一个人收,三四年年年这时候,都快把姐累垮了。脏衣服一堆,姐顾不上洗了,你别笑话姐……”
“……”
“你知道的,姐以前不是个没羞的人……”
那少年已听明白了芊子的意思,默默脱下了自己的长裤,朝她低垂着头一扔……
“你转过身去……”
不待她命令,那少年已然背转过身去了。
芊子换上他的长裤后,见他已在替自己割麦子了。
芊子因自己对他的qiáng烈的嫉妒,因自己扇他那一个大嘴巴子,而感到了几分内疚,几分自责。
“更生,把上衣掖短裤里多好。要不你也古古怪怪的,会让人见了笑话……”
芊子的语调中,流露出了几分长姐似的温爱。其实她比那十五岁的少年只大两岁。如果翟村还是从前的翟村,村里的中学一直办着,那么芊子肯定也进了县中了。而且应该是翟村最值得骄傲的一位高二学生了。当然,使芊子这一夙愿彻底化为泡影的,主要还是她的娘,如今娘竟成了她无法摆脱的累赘……
那少年弃了镰刀,直起身,背对着芊子,很听话地将上衣往短裤里掖着……
“更生,先不忙割了。你过来,陪姐坐下歇会儿,说说话儿……”
芊子已经很久没与人jiāo谈过了,村里已没有她乐意与之jiāo谈的人了。她一天里说不上几句话,而且只能和娘说,那当然也不能算是说而是怨骂。曾是娘骂她,近来是她骂娘。
芊子忽然产生了想与人jiāo谈的愿望,这愿望极qiáng烈。
更生似乎体恤到了她的心,迟豫片刻,默默走过来,默默坐在她身旁的麦束上。
“考完试了?”
“嗯。”
“考得咋样儿?”
“还行。”
“怎么叫还行呢?排多少名?”
“全班第三,全校第十二名。”
“看不出,你倒真要qiáng!回来gān啥?”
“想家了。”
“家?……”——芊子冷笑起来,“你哥和我姐,他们丢下你和我不关心了,你还有什么家?无非是那幢破屋子,破院子。有天我经过,都满院子长了野草了!……”
“我回来就是要铲铲草。”
“亏你还有这份心思!你是想你家那幢破屋子破院子了吧?”
“嗯!”
更生打开塑料袋儿,放在芊子面前——里边是各种糕点和几筒饮料。
芊子正渴得很,也正饿得很,便不客气地抓起就吃,打开就喝……
那少年自己却不吃也不喝,他忧忧郁郁地说:“我路过咱村原先那大鱼塘,塘堤一段段塌了,水都跑光了,快见底了。有一头不知谁家什么时候淹死的猪,在塘里发着臭……”
“别说!说别的!……”
芊子感到一阵恶心。
“原先的水渠也一段段塌了……”
“我早知道。”
“还有果林,被砍得乱七八糟……”
“我也砍过。大白天!”
那少年望向她,目光中有深深的惋惜,也有不愿说出口的谴责。
“瞧着我发愣gān啥?当柴烧,不砍白不砍反正也没人管。”
“老广泰站在果林里,像根木桩子,在想什么似的……”
“哼,他也没资格管了!”
“我好伤心,咱们翟村不该落这般下场。”
“你够了!翟村翟村!你怎么不替我伤心,我就该落如今这下场吗?”
那少年又有些发愣地望向芊子。
“你哥又给你寄钱了吧?”
“嗯……”
“你哥是王八蛋!我姐也是!他们当初离开翟村时,对我许的愿多好哇!可现在他们怎么不给我寄钱了?你说!……”
“芊子姐,你不知道原因吗?”
“我知道个屁!我连他们在哪儿都不清楚了!”
“他们……他们……分开了……”
于是轮到芊子瞪着更生发愣了。她一时不明白他的话……
“我的意思是……他们不在一起过了。你姐,和外省一个炸油饼的好上了,带着孩子不知跟那人到哪儿去了……我哥信上告诉我的。我哥一开始想找,后来也不愿找了……”
糕点噎在芊子嗓子眼儿,咽不下去了。她抓起冷饮筒喝了一大口,却又被呛得咳嗽不止……
那少年急忙替她轻轻拍背……
于是芊子捂着脸呜呜大哭。倒不是为姐姐和姐夫分开而哭,纯粹是为自己……
在方圆百里内,翟村从前并非一个穷村,甚至一度曾是一个较富裕的村,它们拥有的土地是方圆百里内最平整的土地。早年间集体修下的水渠,确保土地在gān旱年灌溉充足。遇上涝灾,翟村人也是不怕的,村里的三台抽水机一架,也还是能向老天爷夺回七八成粮食。所以早年间方圆百里内流传着这样的话——“冻不着烧窑汉,饿不着翟村人。”早年间老村长翟广泰没退党的时候,翟村里人心很齐。翟广泰一发动,什么办不到的事,村人齐心协力地拼着一gān,最终无不办到了……
老村长是两年前退党的。
那一天他带着村gān部一gān人等,到县委大院去上访。县委书记见不着。县委书记到地委开会去了。县长不愿见他,坐在办公室吸着烟,喝着茶,生着他的气,认为他是在挑头闹事。
他呢,不知从哪儿找着一把锨,就在县委大院掘起坑来。
警卫见了,上前制止,厉声厉色地喝问:“嗨!你这是gān什么?”
他扫了对方一眼,慢条斯理地说:“gān什么?看不懂了?没见俺们带着锅,带着粮袋子吗?快晌午,肚子饿了哩,要就地掘个地灶,煮锅粥俺们几个上访的喝嘛。”
警卫说:“你别胡来!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他说:“咋不知道?知道,俺们来时,才有在这儿安营扎寨的思想准备嘛!”
警卫要拎走锅,他竟对警卫扬起了铁锨。警卫见他确实不好惹,不敢一管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