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种事儿?”
“就是……男人们总想和女人们gān的那种事儿……”
“瞧你问的拐弯儿抹角儿劲儿的!有啥不好意思说的?是啥丢人的事儿呀?光gān那种事儿也不行。身体是自己的,是本钱,就好比咱们的不动产,得细水长流,留得青chūn在,不怕没钱花嘛!但是不gān也太想不开了!光靠打工那能挣多少钱呀?如今城里人都笑贫不笑娼了!这就是咱们挣钱的机遇啊!得抓住这个机遇啊!卖油条也是卖,卖大饼也是卖,卖力气也是卖,咱们能有多少力气可卖?想开了,左右不过一个卖字,卖身子和卖别的有什么不同?”
芊子娘在chuáng上昏睡着……
她们坐在门槛上聊着,一直聊到天上出来了星星和月亮。聊得芊子心里一丁点儿羞耻感也没有了。不但没有了,反而因为过去自己心里一直有,非常的瞧不起自己……
那小姐妹走了以后,芊子进入娘的屋里,在月光之下瞧着娘弯成一只虾似的身影,听着娘一长一短一长一短的鼾声,想到几天后小姐妹们又将离开翟村,想到小姐妹们说的有一百种好运气正等着她的话,想到自己又将和些个老人们、疯子、傻子、瞎子、瘸子毫无欢乐地生活在死气沉沉的翟村,真恨不得扑上去将娘活活掐死!……
实际上,从那一天起,她的心已随从前的小姐妹们一起离开了翟村……
只有无边无际的怨恨和她相伴着仍留在翟村,仍留在自己家里……
“芊子……”
芊子一抬头,见是老广泰站在家门外。这三四年内,老广泰无可救药地,迅速地老了。去年就开始拄棍子了。说话的底气,也明显地不足了。从前,芊子一见到他,心中便会立刻升起敬畏。现在,她根本不屑于多看他一眼,更不屑于主动跟他说话。对于芊子,他已和村里那些七老八十活得不中用了的老人们没什么两样了。
“芊子,吃饭哪?”
“嗯!”芊子不得不应了一声。
“我……能进屋吗?……”
老广泰的话,与其说问得礼貌,莫如说问得卑下。芊子听出了卑下的成分,更加对他鄙视起来。对别人的鄙视的心理,尤其是对一个自己从前敬畏的人产生的鄙视心理,倏忽间带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在如今的翟村,老广泰是惟一还值得她鄙视一下的人了。当然她也可以鄙视那些七老八十的老人,那些疯子、傻子、瞎子、瘸子和孩子,但却不能带给她前所未有的快感。对于芊子,快感已经是自己心里罕绝了的感受了。
“不能!”芊子gān脆地回答。
“我有话跟你说……”
“你就站那儿说好了!我听着就是!”——芊子说完,将最后一部分油饼塞入口中,走到门口,往门框上一靠。
“芊子,谁啊?是不是你广泰大伯啊?”
娘屋里,传出了娘不甘寂寞的问话声。
“是谁关你什么事儿?你装聋不行啊!”芊子大声呵斥了一句。
于是娘屋里顿时静寂了。
“芊子,你怎么能这么呵斥你娘?”老广泰表示义愤了。
“你管得着吗?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趁早走!”芊子毫不示弱。
“你!……好!好你个芊子!也开始瞧不起我了?我落这下场,当初那是由于为民请命!不是由于什么连你也有资格瞧不起的丑事!……”
“为民请命?你活该!幸亏共产党开除了你,要不全村人如今还得在你领导下种地,哪儿能有愿离开就离开,愿回来看看就回来看看的自由?”
芊子故意说些气他的话。看他又生气又奈何不得她的样子,她觉得好玩儿。这连狗都懒得吠jī都懒得啼的荒寂之村,是太没有好玩儿的事儿了。
老广泰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连连往地上NB054着手中的棍子,嗓子咝拉咝拉地说:“我告诉你听着芊子!你不用瞧不起我!县里已经给我来信了,是县委书记代表新来的县长写给我的!他们希望我继续发挥从前的权威作用……”
芊子睥睨着他,讽刺地问:“啥权威呀?啥作用呀?”
“你不要明知故问!”老广泰的声调拔高了,竭力带出些威严来,“县里的意思那是非常明白的!从我收到信那一天起,我就又算在党了,又恢复村长和支书的身份了!希望我把村里的人一个个都找回来。县里保证今后再也不打‘白条’了。农民也要保证种好地。县里说改革是为了让农民把地种得更好,粮食产得更多,不是放任农民都可以根本不种地了……”
芊子仍睥睨着他,也拔高了声调,刻薄之极地说:“那你还不快去找?让县里给你报销,坐汽车、坐火车、乘飞机满世界找去呀!再不就要求县里派给你一千个武警!让你率领着满世界去找!兴许还多找回好些农民下一代来哪!……”
“你不用跟我油嘴滑舌。我问你,你哥两口子在哪一省哪一市?你姐两口子又在哪一省哪一市?最迟明天中午,你得把他们的地址抄了给我送去!”
“我不知道!全权拜托你帮着找回来吧!他们回来了,也该轮到我出去闯闯了。你以为中国是一个县呀?只怕是一个没找回,连你自己也丢了!”
芊子的话音刚落,芊子娘又叫起来:“广泰兄弟!广泰兄弟!我早听出就是你了。村长呀,支书呀,快进来把我救出去吧!芊子她不给我喝,不给我吃,要nüè待死我了呀……”
这叫声使老广泰和芊子脸上的表情顿时都发生了变化。
老广泰厉声问:“芊子,你把你娘咋了?”
芊子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她是我娘,我能把她咋的?她这几天瘫得发疯呢!她的疯话你也信呀?”
“我要亲眼看一看!”老广泰边说边往屋里闯。芊子急了,伸开两臂撑住两侧门框,挡着不让他进门。
老广泰怒不可遏,举起了拄棍,却被芊子将拄棍夺了去,掷投枪似的掷出老远。双手只一推,推得老广泰向后踉跄数步,一屁股坐在尘埃里。
老广泰就那么坐着,呆呆地瞪着芊子。不消说在他是村长是党支部书记的漫长日子里,就是在他什么都不是了的这三四年里,也没人敢推过他。他感受到了生平最最令自己难堪的奇耻大rǔ。
“你!你你你……反了,反了!……”他气得浑身哆嗦,语无伦次。
“就反你了怎么的?老东西!滚!再来烦我,打断你腿!……”芊子的两条柳眉竖了起来。觉得终于替自己出了口压抑良久的恶气似的……
“你!……芊子你等着!明天我要把全村人都召集到你家门口来,开你个nüè待亲娘老母的现场批判会!”
“就那些七老八十的老家伙呀?就那些瞎子、瘸子、傻子、疯子呀?你召集他们来吧!我烧下一大锅开水等着,他们要敢来,我非一总儿褪了他们不可!老东西,还不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