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子一张嘴说不过姐夫和姐姐两张嘴,不由吧嗒吧嗒掉下泪珠子来……
姐姐朝姐夫使个眼色,瞧着她扑哧又笑了,走过去搂着她肩,亲昵地说:“芊子啊,你自己以为你是jīng还是傻呢?打你小时候,人人就都断定你长大后要比姐jīng,可姐却觉得你还是小处jīng大处傻。你就不想想,咱哥和咱嫂,舍了家撇了地,到城市里闯dàng去,究竟图的是个啥?”
芊子将身一扭,噘起嘴嘟哝:“图的多挣钱呗!这谁不知道!”
姐姐又搂住了她的肩:“那姐姐和姐夫呢?”
芊子又将身一扭:“你们也图的多挣钱呗!”
“那你怎么就不想想,哥哥和嫂子,姐姐和姐夫,将来挣下的钱多了,能没你这个妹子一份儿吗?冲着哪方面,将来也亏待不了你呀。”
姐夫又接着姐姐的话说:“芊子,你替我们照看点儿这个家,我们在外边混开了,保证月月给你寄钱回来!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芊子终于被说服了……
姐姐和姐夫那一拨人,差不多是翟村最后的一拨离去之人了。其后虽然仍有离走的,但已不再是一拨一拨热热闹闹地离走了,而是一个一个孤孤单单不声不张地离走了。因为能离走的早都离走了,落伍的找不到伴儿了……
姐姐和姐夫走后不久,村里的中学停课了。原本包括外村的学生,曾有过四个班一百八十多名学生的中学,那时只剩下二十几名学生了。老师觉着教得没劲了,也离走了。最后一批学生,是跟外村的一个姓周的男人离走的。他说在南方的某些大城市里,需要大批卖花的少女和卖报的少年,不管卖花还是卖报,每天能挣二三十元!一个月去了吃住费用,能净剩下四五百元哪!学生们和家长们一听,哪有不动心的呢!争先恐后地报名。老师指斥那个姓周的男人破坏农村教育,被那姓周的男人臭骂了一顿,扇了两耳光。村里的gān部们也都走了,党支部也不存在了,挨了一顿臭骂还挨了两耳光的老师,没处讨公道,最后把老广泰从家里拖出来给评理。老广泰也有心主持个公道,但那姓周的男人丝毫不给面子,当着众人顶撞他:“你算老几?管得着吗?”
老广泰一想,是啊,自己如今算老几呢?凭什么身份什么资格管呢?
他窘得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低了头,一转身走了……
芊子娘的病,也没像芊子希望的那样很快好起来,却很快瘫在chuáng上了——脑血栓。
于是芊子失学了。
于是尽孝的义务,完全落在芊子一个人身上了。
现在,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已经离走三年多了。第一年内,都有信寄回来,隔几个月也都寄回些钱来。第二年,信少了,只有钱照寄。第三年,也就是现在,芊子连钱也收不到了,连哥哥嫂子,姐姐姐夫究竟在哪儿,靠gān什么为生,也不清楚了。
回村过年过节的人,有说见着过他们的,有说从来也没见着过他们的。说见着他们的人,那说法又截然不同——有的说他们混得都很惨,没脸面回村。有的说他们混得很好,都积攒下了一大笔钱,都在某城某市的近郊长期租了住房,据他们讲还要进一步买下,还都添了孩子。哥哥两口子添了两个孩子,姐姐两口子添了一个孩子,日子过得挺自在……
芊子不知该信谁的。
总之芊子感到自己当初是被哥哥姐姐欺骗了,耍弄了。她做梦也不曾想到过,自己竟必须辛辛苦苦地种两亩地,否则和娘可能就没粮食吃。在种地的好手们都从翟村离走了,仿佛与土地成了不共戴天的冤家的情况下,在一片片从前的良田一年接一年荒芜着,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惋惜的情况下,分明的,自己和那两亩地的关系,尤其显得可怜可悲。她做梦也不曾想到过,娘会瘫在chuáng上,便宜了哥哥姐姐,竟成了自己一个人不知该怎么甩掉的累赘。否则,自己也早离开翟村了!那些从外面的世界回到翟村的人们,无一不说外面的世界多么多么jīng彩。说时眉飞色舞,如同自己早已不是翟村的人,在三代以前就已经属于外面的世界了似的。尤其那些年龄仅大芊子几岁的姑娘们和那些与芊子年龄不相上下的少女们,说起外面的世界,就如同说起她们最喜欢看的爱情电影。她们都有了几套漂亮的衣服,都炫耀她们的漂亮衣服是城市里目前最流行的,甚至最时髦的。她们中有些人还有了各种首饰。金的或宝石的。都赌天赌地说那是价钱极贵的。若金的,一定说是24K的。芊子也不懂什么K不K的,听明白了也就是足金的罢了。若宝石的,则一定是“猫眼”啦,“祖母绿”啦什么的,芊子则更不懂了,听明白了是自己守着娘留在翟村所一辈子也别指望能获得到的宝贝东西罢了。芊子问她们都在外边的世界gān些什么营生究竟每月挣多少钱?怎么就买得起漂亮的衣服和贵重的首饰?她们听了,就抱作一团吃吃地笑个不停。芊子从她们的笑声中,感受到了对自己的极大的嘲意。
“芊子,过几天跟我们走吧!只要你到外边闯上一年,保证你再也不问我们这些傻话啦!”
“保证我们有的,你也有了。”
“就凭你……大家看看,就凭咱们芊子,只要一离开翟村,没有一百种好运气正等着她才怪了哪!”
于是她们的目光一齐投注向她,上上下下打量她。仿佛都是专门研究少女们和命运之间关系的专家。仿佛一经她们对她的身价进行了评估,就等于是些权威对她的身价进行了评估了似的。芊子当时被她们打量得非常之不自在,觉得她们的目光不是从同性的眼中投注出来的,而具有某种男人们的目光的成分……
那一时刻芊子对哥哥对姐姐怨恨到了极点。也对成了她的累赘,拴住她使她离不开翟村的娘怨恨到了极点……
当天晚上,一个从前和她最要好的小姐妹又亲自来到她家,游说她过几天跟她们一齐走。
“给。”
“这是什么?”
“一盒糖。不过只嚼别咽。这叫口香糖。嚼一块,嘴里就有香味儿了。如今城里的男人们,特别喜欢女孩子们嚼口香糖时那股劲儿。你盯着他们的脸,不停地嚼着口香糖,嚼着嚼着,他们就被你嚼动心了。我学给你看,好比你就是一个男人……你是不是觉得我挺性感的?”
“怎么叫挺性感的呢?”
“嗨,你真笨!如果你是个男人,我这样盯着你,盯得你心里直想和我那个,这就叫性感了!他妈的城里人发明的怪词儿!”
“嚼着这糖,盯着一个男人看,就能看出那个男人性感不性感?”
“真没法儿跟你说清楚!你管男人性感不性感gān什么?是我!是咱们女孩儿!许多男人喜欢咱们女孩儿嚼口香糖时那种样子。他们喜欢了,就证明咱们性感了!不嚼着口香糖,你好意思盯住一个男人死看吗?”
“你们是不是……还gān那种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