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已蹲将下去的翟老栓,心中一阵阵寻思着,却禁不住伸出手摸那些矿块。他是翟村少数几个从没被村长雇佣过的人之一。他虽老实,但骨子里挺高傲,不屑于与村长的势力范围有什么沾染。他宁肯做辛劳的农民,也不肯为了钱,而做明明被村长剥削却又似乎被村长恩庇着的一个人。所以他是第一次有机会这么近距离地观看那些使村长腰缠万贯飞huáng腾达的东西。他摸过了这块摸那块,心想多好多宝贵的东西啊!虽然它们所含有的不是金子,而是银子。但一个人若像村长一样拥有可以源源不断从山里往外运的这一种东西,不是也等于拥有了成堆的金子似的吗?又想,幸亏它们所含的不是金子,而是银子。若是金子,村长的势力不就大得只手遮天了吗?那么翟村的男人女人,不就只有成为村长的奴婢的份儿了吗?……
矿块冰凉。多数冻在冰上,少数没有。他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掂了掂,很重。他直起身,从车上取下担过粪的柳条篮,捡了几块放在篮中。
他打算带回家几块让老婆和儿女们见识见识。但是这一种最初的源于好奇的打算,在一块一块捡起来往篮子里装的过程中,不知为什么,像一盆揉进了太多酵母的发面似的,渐渐地膨胀了,从人心这只无形无状的“盆”里发出来了——于是一种贪欲充满他的胸间。已然捡了满满一篮子了还不能住手。是的,不是不想住手,而是根本无法住手。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行了老栓,够了够了,捡这么多有啥用处哩,不就是打算带回家几块让家人见识见识银矿石是什么样儿的一种东西嘛!……然而他的手,却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手了,仿佛是别人的手了,不听自己的支配了。那手大块的捡,小块的也捡;没冻住的捡,冻住的也要从冰上敲下来,捡起放在篮子里。尤其在用手中的矿块从冰上往下敲另一矿块的时候,他的手更加显得不是自己的手了。他甚至很生自己的气了。他在心里制止自己:老栓,老栓,你今天可是咋了呢?这东西对你到底有什么用呢?半点儿用处都没有嘛!你这是何苦的呢?你贪得多么可笑嘛!然而制止也白制止,自己做不了主了的手,仍不停地敲、敲、敲;捡、捡、捡……
篮子是再也装不下了。他憋足了劲儿,甚至发了一声喊,才算将满满一篮子矿块提到车上。车上突然加了重量,老牛不乐意地一甩头,倔倔地朝前走了。牛一走,轮一滑,车更向桥栏的豁缺处偏过去。他赶紧喝住牛。车一稳,他的目光又向地上望去——地上还有一篮子多的矿块……
那时候,老实又高傲的农民翟老栓的心窍是完全彻底地被那些闪耀着斑斑点点的银光的矿块所迷住了。他明明知道它们对他没有任何用处,不能当煤烧,甚至也不能垫猪圈。它们的锐利的棱角,会硌伤猪的蹄子猪的身子。但他还是特别贪心那些对他没有任何用处的东西。像一切人一样,对于某物的贪心,他是时常会产生的。但以往他不难克制住它,使它不至变得过分qiáng烈。而三月的那一天,那一个上午的那一个时刻,他却根本没法儿克制住自己对那些银矿块的贪心了。
他将满满一篮子矿块倒在车上,又蹲下身去,一块接一块从冰上往下敲,一块接一块捡了往篮子里装……敲着捡着,头脑中便过电影似的,掠过着村长家的深宅大院、豪华的轿车、村长气宇轩昂的样子以及听人们讲述的,村长在某些享乐场合一掷千金的富豪派头……也许,正因为那些矿块与他头脑中的联想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它们才完全彻底地迷住了他的心窍……
忽而,他的手捡起一块刚从冰上敲下来的矿块,僵住在那里。因为他的眼睛,不经意间瞥见了一双靴子。一双高腰的、揩擦得锃亮的战地靴。一双特大号的战地靴。它们微微分开着,呈八字站在离他两尺远的地方——翟老栓的头缓缓地抬起,目光由下而上随之仰望,于是看到了韩小帅年轻而又凝聚着酒色财气的脸。
韩小帅是村长韩彪的侄子,自然也是叔叔一伙亲信中的亲信,负责矿上的保安。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虎背熊腰的。无论矿上的雇工还是村里的人,没谁不怕他。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远远望见他,无不绕道躲着走的。他瞪她们片刻,她们则心惊肉跳几天。他喜欢女人的粗bào方式常常令她们谈虎色变。此时他将双臂jiāo抱胸前,目光yīn冷地俯视着翟老栓。
翟老栓暗吃一惊。对方yīn冷的目光使他觉得不怀好意。他正蹲在桥的护栏的豁缺处。对方的脚离他的身子不足二尺远。只要对方飞起一脚,不管左脚还是右脚,他瞬间便会从桥上消失,被踢落到桥下去。他惴惴不安地往桥下瞄了一眼——乱石成堆。那么他准一命呜呼了。恐怕一分钟后便有许多人围向这儿了,对方也是可以指着桥下他翟老栓脑浆四溅的尸体镇定地说——看,老栓一不留神,从桥上摔下去了。那么对方的话也就是事实了。对方的叔叔是韩彪,对方的话不是事实也可以变成事实。翟老栓心里清楚,韩家叔侄,已是将他视为叛逆了。因为在就要进行的全村“民选”中,翟老栓已决定了不投韩彪的票,而改投复员兵翟学礼的票。他的决定,对韩彪而言,是一个坏榜样。不管他自己是否愿做榜样,他都会影响某些人也改投翟学礼的票。而他实际上并不曾想做什么榜样,只不过认为,既然有了“民选”的机会,自己gān吗还不光明正大地选自己信任的人当村长?管他翟学礼最终能否选上,自己这辈子也总算真正地享受到了一次民主的权利啊!不曾想他仅仅向几个亲戚私下里透露过的决定,竟被韩彪的耳目们在chūn节前刺探了去——结果是chūn节他家没过好。三十儿夜里麦秸垛起火了;初一灶里就没烧的了;初三他家的狗又被爆竹炸断了腿,狗是多么机灵的东西,没人将爆竹绑在狗腿上,能出爆竹炸断狗腿那么离奇的事儿吗?……
翟老栓心里害怕极了。他不敢站起,惟恐在想站而没有站起来前,早已被一脚踢下桥去了;他也不敢蹲在那儿不动,因为那简直等于是在期待着对方的狠狠一脚。他不得不仰望着对方。因为他不愿死了还被认为是怪自己不小心。而一直仰望着的结果,是对方yīn冷的目光使他心里更加发毛。他还不知该主动说什么好。分明的,对方并不打算听他说什么。处在那么一种顷刻便会送命的凶险境地,他也根本没话跟对方说。他想佯装笑脸以示镇定,却只不过咧了咧嘴角,笑不成。他像一个手无寸铁连姿势都处于绝对劣势的人,而眼面前是一头随时会向自己进攻的凶恶的大猩猩,或一只狂獒……
他就那么蹲着,就那么一脸古怪地仰望着韩小帅,一点儿一点儿地向后,也就是向有护栏的桥面移动。移动的速度,比某些高层建筑旋转餐厅旋转的速度快不了多少。等他向后移动了够一大步的距离,韩小帅那双特大号的战靴,横跨一步,就又使他没了安全感,又处于凶险的境地了……
他的牛,倒没有丝毫的不安全感,也看不见身后两个人之间的紧张态势,优哉游哉地甩着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