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195)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翟老栓终于移到有护栏的桥面了。他猛地往起一站,竟没能立刻站起来。蹲的时间太久了,双腿麻了,站不大住了。他一只手撑地,一只手扶着护栏才算费劲儿地站稳。于是他能笑了。笑得很欣慰。有一种获胜的感觉。

  韩小帅也笑了。笑得意味深长而又邪性。仿佛要以自己那一种笑告诉翟老栓明白,获胜的是他韩小帅。他那张胖脸看去有些浮肿。显然,昨夜对于他又是一个酒色之夜。

  尽管已经站稳在有护栏的桥面了,翟老栓的安全感也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事。桥的护栏不高,仅到他的腰那儿。倘韩小帅要将他扔下桥去,仍是举手之劳。于是他紧走了几步,绕过牛车,站到了桥中央。他前后望,桥的两端都不见个人影儿。即使已站到了桥中央,他依然觉得那一份儿安全感似有若无。

  “翟老栓,你用装过粪的篮子,装我们韩家的银矿石,你什么意思?认为我们韩家的银矿石和粪是一样的东西?”

  韩小帅开口说话了。

  “我没你说的那个意思……”

  翟老栓低声替自己辩护。

  “你不知道偷我们韩家的矿石将会落个什么下场吗?”

  “我没偷。你亲眼看见了,我是在这儿捡的……”

  “你偷了又有什么用处呢?你又没办法把银子提炼出来……”

  “我没偷。我说我没偷……”

  “你没办法把银子提炼出来,不是偷了也白偷吗?……”

  “我没偷!……”

  翟老栓终于忍不住大喊起来。

  “是你偷的!老子说是你偷的,就是你偷的!到哪儿也变不成是你捡的!……”

  韩小帅一步跨到他跟前,嘴bī近他的脸,也冲他大喊起来。韩小帅的喊声可比他的喊声高多了,底气十足,使他感到震耳欲聋。混着酒气的浊臭的胃气,一阵阵喷在他脸上。显然由于他竟敢大喊,韩小帅已经光火到快要bào怒的程度了。

  身材瘦小,老实而又从不在人前低三下四的翟老栓;六十多岁的翟老栓;已经有了十几岁的孙子的翟老栓,由于惧怕,由于孤立无援,不得不明智地在二十四五岁的村长侄子的面前屈rǔ万状了。

  他腰抵着牛车边沿,身子朝后仰着,结结巴巴地说:“小帅,大侄子,别生气……我……我这不是……其实我打算捡了给你们矿上送去……”

  “还敢说捡的!”

  韩小帅吼着,表情可怖的脸,又bī近了翟老栓的脸。

  “大侄子,大侄子,有话好说……”

  “谁是你大侄子?你他妈算什么东西!自己说偷的!……”

  “……”

  “不承认偷的我坐地弄死你!”

  “我……偷的……”

  从不在人前低三下四的翟老栓,那会儿全没了不低三下四的勇气。

  韩小帅又邪性地笑了。他退开一步,研究地瞧着翟老栓说:“贼都像你这样,偷了东西,被人赃俱获了,就狡辩是捡了人家的,正打算给人家送去。是不?……”

  “……”

  “是吗?!”

  “是……”

  翟老栓的眼角,溢出了一滴老泪。

  “过些日子就要‘民选’了,你仍不改主意吗?”

  “我……我还没拿定主意……”

  “撒谎!你早就拿定主意了,要选翟学礼那小子是不是?还四处鼓动别人选他是不是?……”

  “我没四处鼓动过别人。我只对自己的一票负责任……”

  “负责任?放你妈的屁!负责任你不选我叔叔?我叔叔哪点儿对你不好了?……”

  “不是因为你叔叔对我好不好……他……他已经是县政协的副主席了,已经是县委委员了,何必还要争一个村长的身份呢?……”

  翟老栓的表情、口吻,一时地又有点儿不卑不亢起来——他猛地想到了他的车上放着一柄镰刀,而且磨得锋快。三月正是柳条变柔的时候,他本打算顺便割捆柳条编几只新篮子新筐的。在和韩小帅说话那会儿,他撑在身后的一只手暗中在车上摸。一摸着镰刀,胆子有那么点儿壮了。他横下一条心——必要时和对方拼命。

  “放你妈的屁!”——韩小帅又立眉竖目破口大骂,“你个老东西懂什么?你以为我叔叔只会赚钱啊?他老人家还懂政治!为了他的政治他在乎是不是村长!他必须是村长!……”

  韩小帅越说越气。他的目光忽然发现了什么吸引他的东西,往地上瞅。于是翟老栓的目光也往地上瞅。地上什么值得人注意的东西也没有。矿块全被翟老栓捡到篮子里和倒在车上了。不,地上还剩着一块,惟一的一块,用以卡住车轮……

  韩小帅的目光是在盯住它瞅。他再次笑了。笑得尤其地邪性了。邪性的笑刚一从他浮肿的胖脸上收敛,他就开始踢那矿块。

  翟老栓急欲推他。没将他推开,反被他一胳膊搪得连退数步。

  “大侄子,别……别……千万别啊!……”

  翟老栓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声音抖抖地哀求。

  牛不晓得自己性命攸关了,扭头望它的主人,那样子仿佛是在问主人:咱们闲呆在这桥上gān吗呢?该往哪儿去往哪儿去吧!……

  韩小帅却说:“别叫我大侄子!你也配有我这样身份的大侄子?……”

  他一只穿了特大号战地靴的脚朝后收了一下,随即用力踢出。卡住车轮的矿块被踢开了,在冰面上滑了一段,落到桥下去了……

  于是车也像那矿块一样在冰上朝后斜滑。老牛不明白怎么回事儿,抬起一只蹄,梗着脖子,企图稳住那股不期然的后拖力,并将车向前拉去。

  但是它没办到。它抬起的那只蹄刚一落在冰面上就打了个滑,使那条前腿跪倒了。紧接着它的另一条前腿也跪倒了……

  它“哞”地叫了一声。叫声刚发,车已从缺失桥栏的地方滑下了桥……翟老栓看到他的老牛的头高扬了一次,而身子却猫似的趴在了桥面。还看到牛身被从半截水泥护栏桩里刺出来的钢筋刮了一下,于是有什么黏糊糊的腥热的东西飞溅了他一脸。牛的一只角也被那半截水泥护栏桩别住了一下……

  那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几秒钟内。牛的叫声是在桥下中断的。继之是牛车撞石的折裂声,牛身重坠的闷响。再继之,一个硬性的物件啪嗒自空落在他的脚旁……

  翟老栓一时骇然得张大了嘴。那时三月的太阳已经升在了他的头顶。它暖意微微的阳光开始将桥面上的旧雪融化。从牛车坠下的地方,向一边扇状地呈现着一片密集的红色的点子。是血滴。他本能地抚了一把脸,手也红了。溅到脸上的也是牛血。他朝村子的方向望望,仍不见有人影走来。只有少数几户人家的烟囱冒起了青烟。三月,北方农民们劳作的jīng神头,还没被季节彻底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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