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报记者绵长地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尽之后,以从容不迫又颇自信的口吻说:“探案学方面,有一种分析方法,叫‘后逆推理”。我认为,也许是这样的——韩彪凭他的经验,早已找到了矿脉,一经掘近,便停止了,另行采掘。所以,几处矿脉,对他而言早已了如指掌。雇主父子却由于毫无经验,全然蒙在鼓里。否则,怎么可能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几处同时出矿?……”
“你的‘后逆推理’,有什么事实根据支持吗?”
“有。我的暗访记录。某些老雇工说,当年,在韩彪胸有成竹的指点之下,那几处地方一掘就现出矿层了……”
省委书记不禁“噢”了一声。
省报记者又说:“那么,矿主父子的死,介绍人的死,就不但蹊跷,而且,而且……”
他不再说下去,一味吸烟了。
省委书记站了起来,踱着,踱着,不停地踱……
他终于又落座了,问:“你还了解到些什么?”
“从几年前起,县公检法三部门,就不断收到匿名举报信,信中都指出了我刚才悟到的疑点……”
“立案侦查的结果呢?”
“从没立过案,所以也就从未有过什么侦查结果。”
“噢?”
“不太正常吧?一般情况,怎么也会派人去翟村了解了解吧?哪怕是象征性的。”
“那时韩村长已是人物了?”
“对。”
省委书记又起身踱步。他踱过来,踱过去,也不知在思考些什么。忽然地,他站住了,一转身,省报记者却已不坐在沙发上了,背朝他,正在他的书架那儿看一本书。
他说:“讲啊,你怎么不讲了?”
省报记者说:“还想听?我以为咱俩话不投机了呢!”
“当然!我爱听与我不投机的话。何况我也没觉得咱俩话不投机。”——省委书记走到省报记者身旁,将省报记者拿在手里那本书夺下,又说:“借你了。不,给你了!一会儿你看我这儿有什么你感兴趣的书,只管带走。”——说着,替省报记者将那本书塞入拎包,并将省报记者推至沙发前,按坐下去。
“中午我陪你吃饭。”——他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才十点多,离吃午饭早着呢!我不能白留你吃一顿午饭,所以我现在对你的要求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你了解的情况全都讲出来,我保证洗耳恭听。”
于是王晓阳说,韩彪在连任两届翟村村长的年头里,招雇的采矿工不但越来越多,而且给他们中许多人落下了正式的翟村户籍,使他们成了些个有双重户籍的人,也成了些个有两份身份证的人……
“这当然是严重违反行政管理法规的,起码会gān扰以后的人口普查。他替他们造假身份证吗?”
“不,不是假的。是真的。完全合乎法律手续的。”
“此话怎讲?”
“因为盖有县公安局的大印。”
“对他有什么好处?”
“翟村人口的成分被他改变了。有许多人,包括来历不明之人,摇身一变成了合法的翟村人口。他们的人数,已比翟村原来的人数少不到哪儿去。加上还有些翟村农民,甚至一家子父子兄弟几个,也都成了韩彪矿上的雇佣工。这两种人,由于切身利益的牵制,凡事不可能不惟韩彪的马首是瞻。可想而知,翟村的大事小事,都可以假绝对民主的方式,亦即少数服从多数的方式,随韩彪之心所欲。这就是为什么,他已连任了两届村长,此次‘民选’在即,仍要连任下去的根本原因。”
“如果,翟村此次没列入‘民选’的样板村……比如,像从前,由县里宣布一份任命状了事,那会怎样?”
“村长是他。”
“这么肯定?”
“对。因为县里的官员们,据我想来,十之八九怕是都已经被他喂熟了。”
“有何事实根据?”
“某些事实根据是需要某些刚正不阿的人去调查和收集的,我又没有此种特权。”
“照你这么说,只有下令市里成立专案组NB023!”
“那又怎样?我很熟悉他们,亲耳听他们谈起韩彪,像谈起他们最赏识的人。”
“那样的gān部是少数。”
“少到多少?”
“总之你得承认是少数。”
“我也没说是多数啊。我用了‘某些’这个词,对吧?看,我们开始话不投机了吧?我还是明智点儿,趁你没翻脸之前走的好……”
王晓阳站了起来。
“坐下,坐下。别那么目中无人。我不同意,你说走就走未免太耍大牌了吧?我毕竟是位省委书记吧。”
省委书记抓住省报记者一只手腕不放,省报记者只得又乖乖坐下了。
“来,吸支烟……”
于是二人都获得了各自沉默一会儿的机会。
“如果还按解放以后一贯的方式呢?”
“也就是由贵党乡里县里的gān部提几位候选人名单,群众认可一下,那当然肯定是韩彪了!在贵党某些官员心目中,韩彪优秀得不得了。在翟村,只要他再收买几个人,他就成了大多数群众举双手拥护的人。”
“那么你对‘民选’的结果有何预见?”
“韩彪。”
“照你说来,没治了?”
“贵党……”
“大记者!”
省委书记表情极为严肃起来。
于是,轮到省报记者张口结舌了一下,愣住了。
“我们共产党有什么非常对不起你个人的地方吗?”
“这倒没有。”
省报记者脸红了。
“你亲人中有人曾被打成过右派?”
省报记者摇头。
“有人曾在‘文革’中受迫害?”
省报记者摇头。
“有人失业?”
“我的亲人们,生活过得还都可以。”
“我想也是。省报鼎鼎大名的王记者嘛!除了我这位外来的和尚,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的某些亲人是因为沾了你的光,生活才过得还可以吧?为了他们和你自己生活过得还可以,你与敝党的某些科长啦、处长啦,甚至局长啦什么的,不是也一向的关系密切,甚至称兄道弟,经常地搞点礼尚往来吗?”
“人难以与现实为敌。”
省报记者答对得倒也坦dàng。
“咱们不谈你了,让咱们先来谈谈中国。对于中国的现实,无非有三种人持三种观点——糟得很,越改革越糟,简直一无是处。你持的不会是这一种观点吧?”
省报记者开诚布公地说:“我曾经持这一种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