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队的副局长扇了复员兵一耳光,恶狠狠地吼:“你他妈吃了熊心豹胆了!……”
那少妇被往警车上押时绊了一脚,跌倒于地,于是竟被两人各拖着一条腿往警车那儿拖……
王晓阳上前制止:“她还不是罪犯,你们不可以这样对待她!……”
连他也挨了一警棍,黑暗混乱之中,也没看清打自己的是哪一个……
他大声抗议道:“我是省报记者!……”
“滚,别妨碍公务!……”
那位副局长一掌将他推得朝后趔趄数步……
“我还是‘民选’工作的省委特派员!”
“那你在这儿乱搀和什么?!”
又被推了一掌,又朝后趔趄数步……
当那副局长坐入他的小车,王晓阳抢前几步,奔过去拦住车,拉开车门大声质问:“那些人为什么不带走?!他们……”
他指的是韩小帅的帮凶们,他们已被村人们一一制服,捆住了,静等着移jiāo县公安局发落。见县公安局的人在那位副局长率领之下全要走,村人们一时皆茫然不知所措……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发现韩彪也坐在车内,目光yīn冷地朝外观望。
那位副局长狠狠瞪他一眼,“嘭”地将车门关上。
车呼地从他身旁开走了……
帮凶们一个个领会了什么,皆喊叫:“放开我们!放开我们!……”
村人们的目光全都落在王晓阳身上,而他也一时茫然不知所措。
在帮凶们喊叫过后的一阵肃寂中,翟老栓开口了。
他说:“大家都在等着谁来带个头是吧?那么,我带这个头吧……虽然,我只一个儿子……学礼他是咱们选的,对不?他开枪是被bī的,对不?咱们第一遭由自己们替自己做主选了一个村长,对不?……那咱们去保他吧,现在就去。谁愿意,跟上我……”
斯时天已拂晓。
微明的天光下,翟老栓脸上旧泪未gān,新泪继淌……
他一说完,独自转身向村外走去。
于是,村人们一个个,一伙伙,最后,二百多人全跟在他身后了。
当然的,也用绳子牵走了那些帮凶。他们皆从翟老栓的话中预感到了什么,不再喊叫,全蔫了,懊悔莫及地垂下了头……
王晓阳想阻拦他们。心里这么想,嘴却张不开。呆望一会儿,他也紧跑几步跟上了他们……
省委书记在chuáng上接到了王晓阳从县里第二次拨到他家里的电话。
他将自己亲眼所见一一汇报后,义无反顾地说:“对不起了省委书记同志,我已经决定站在翟村的选民们一边了。如果他们到省城去向您请愿,您将会发现他们中也有我……”
省委书记在半个多小时内始终一言未发。甚至,既没“嗯”一声,也没“啊”一声。
他不知自己何时放下的电话。
他耳边响起了自己曾以循循善诱的教诲口吻对王晓阳说的话:“有时候,我们某些自以为顶善于分析,绝不会犯判断性错误的同志,却往往犯了判断性错误。为什么?这是很值得我们自省和反思的……”
省委书记觉得,自己那话,仿佛是别人的声音了。仿佛是别人们为提醒自己才诤诤言说的了,且具有对自己因翟村的“民选”是那么顺利而一夜高枕无忧的讽刺意味……
他的目光不禁瞥向chuáng头柜——上面放着一本翻开的书,用隔页品隔着。恍然间,好像看到从书页上,从字里行间缓缓地凸显出什么形状,遂成一个小人儿。如同美国电影《终极杀手》中那倏忽地便能液态而消液态而现的杀手般的小人儿。那小人儿丑陋、猥琐、狰狞,冲着他狗面狒狒似的龇牙不止。
那小人儿嚣张地说:“我,维托·考利昂!纯中国种的维托·考利昂!……”
那小人儿渐说渐长,越加丑陋,越加猥琐,越加狰狞。
他联想到了《教父》中老维托·考利昂的女儿结婚的场面——一千多人的场面啊!
“我,纯中国种的维托·考利昂……”
省委书记一掌朝那书页,也朝那张牙舞爪的小人儿拍将下去——硌疼了他的手。
隔书页的东西是银的,很jīng美,具有高级工艺品的观赏性,也凹印着韩彪的银矿的标志——微缩了的韩彪的手印……
每年,韩彪都出钱制作那么一大批,与其他几件jīng美的东西组合在一起,放在同样jīng美的盒子里,作为微不足道的办公用品,送往乡、县、市、省各级党的或政府的机关部门……
省委书记研究地拿起它看,陷入良久良久的严肃沉思……
一小时后,一辆“奥迪”开出省委大院,向翟村疾驰而去……
实话实说
真话像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一样,是需要适合的“生存环境”的。倘没有这一“生存环境”为前提,令说真话的人似乎愚不可及,说假话者当然显得聪明可爱了。
真实剥下谎言的陋皮,不过像抚去一层灰尘而已。谎言之下所bào露的,每是丑的灵魂。
无奈在非说假话不可的情况之下,就我想来,也还是以不完美的假话稍正经些。一生没说过假话的人肯定是没有的吧。
某些时候,我越来越感到说真话之难;和说假话的悲哀。仿佛现实非要把我教唆成一个“说假话的孩子”不可。
如果对方根本不信你的假话,却满意于你说假话,分明是很乐意地把假话当真话听,可悲的是对方。应该感到羞耻的也是对方。对应该感到羞耻而不感到羞耻的人,你几乎也就犯不着跟他说真话了……
说假话的技巧一旦被某些人当成经验,真话的意义便死亡了。
历史的“头脑”所记住的,永远是伟人和名人。包括有缺点的,甚至有污点和有劣点的伟人和名人,而将“完美”的普通人的名字一概地予以忽略。故,历史也是势利的……
人类面临的许多灾难,十之五六是一部分人类带给另一部分人类的。而人类最险恶的天敌,似乎越来越是人类自己。
人类“文化”发展至今,既功不可没地推动了社会的进步,也掩盖了许多事实的真相。就如老鼠难看的毛色和它丑陋的尾巴影响了我们对老鼠眼睛的看法的客观性一样。
“各尽所能”是马克/思为人类所畅想的理想社会的原则之一。千万年来,蚁类们一向是这样生存的。
文明的社会不是导引人人都成为圣/人的社会。恰恰相反,文明的社会是尽量成全人人都活得自然而又自由的社会。文明的社会也是人心低贱的现象很少的社会。
历史向穷人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它最终告知穷人——消灭富人并不等于消灭了贫困,也不一定就能使穷人得到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