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次“民选”,翟村的农民选民们想——韩彪你没辙了吧?老子收了你的钱,老子当面发誓选你了,可老子实际上选的是翟学礼,把你韩彪当猴耍一遭了吧!
大多数翟村的农民选民们都那么想,也都是照他们的想法做的;大多数经由韩彪的安排才拥有了双重居民身份,也就是那些落户在翟村,已事实上成为翟村合法选民,而实际上仍只不过是韩彪矿上的外地雇佣工的人们,也都是那么想那么做的。他们不是傻瓜。他们受剥削心里是清楚的。在韩彪眼里,他们只不过是牛马,他们心里是明白的。小恩小惠能给予他们的只是一时的小高兴,却并不能整个儿收买了他们的心。现如今,要收买一个人的心,即使农民的心,价位也是相当高的。零售是一回子事,整卖是另一回子事。而且,普遍的人,只零售,不整卖。好比卖血,一二百毫升是惯常的卖法,三四百毫升也可以豁出去一次,但绝没有谁甘愿将自己的血液一总卖光……
妈的韩彪,对不起NB023!现如今,有些个当官的,还有收了人家的钱,向人家保证了,而并不替人家着实办事儿的呢!——选举人们内心里这么想着,在韩彪的姓名后狠狠画“×”,在翟学礼的姓名后认认真真地画“√”……
那时他们内心里别提有多痛快。
然而,选举结果也是大大出乎他们预料的。他们人人以为,那么想那么做的,只不过是自己,根本影响不了大局。于是几乎人人那么想,几乎人人那么做。而似乎难以动摇的大局,彻底地被翻局了……
选举结果公布以后,竟无人鼓掌。人们离去时,皆一脸的沉重。谁也不看谁,谁也不和谁说话,低垂了头各走各的。仿佛他们的心情不但沉重,还十分忧伤。仿佛那结果,并不代表他们的意愿,是什么鬼搞的鬼……
了解他们的王晓阳看出——他们都想哈哈大笑而又qiáng自忍住,当时对他们是多不容易的事啊!
他料定他们许多人一回到家里就会高兴地甚而幸灾乐祸地喝酒。
他们许多人正如他所料……
只有翟学礼一人坐着发呆许久——结果也是他绝没想到的。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拥护者和无一人为选举结果鼓掌的冷场情形,使他陷入了生平空前的大糊涂……
乡里县里的几名gān部,面面相觑。
王晓阳却哼起了歌:
种瓜的得瓜呀种豆的得豆,
谁种下仇恨他自己遭殃……
下午,王晓阳去往村外,用手机与省委书记通了一次电话。
省委书记听了选举结果,以欣慰的口吻说:“有时候,我们某些自以为顶善于分析,绝不会犯判断性错误的同志,却往往犯了判断性错误。为什么?这是很值得我们自省和反思的……”
王晓阳由衷地说:“我接受您的批评……”
省委书记在电话那端又说:“一般的经验是,相信人民大众,总比不相信人民大众好。他们有他们的民间原则,正如我们执政的共产党有我们的党内原则。倘我们的意识居然落后于他们的意识,在这种情况之下,还要用我们的原则去压制他们的原则,那么实际上不完全是他们的悲哀,更是我们的悲哀……”
在村外四野无人之地,王晓阳手机贴耳,聚jīng会神地听着省委书记的每一句话,竟有些听呆了。自己反倒不知讲什么好了。想说些“深刻”之类的话,很快又打消了念头。觉得那时那刻,倘那么对一位共产党的省委书记说,是俗不可耐的。
“某些表面看起来最微不足道的人,若决心对某些仿佛不可一世的人的气焰实行打击,只要他们时刻寻找机会,往往总是会达到一下目的的……这是哪本书里的话?……”
省委书记在电话那端考王晓阳了——王晓阳想了半天,回答了几次回答不对。
省委书记告诉他——是《教父》中的话;省委书记还告诉他,自己正在按他的建议重读那一本十几年前引起风波,而如今已无人谈起的小说……
那时候韩彪正在县医院里量血压,查心脏,生命垂危似的。仿佛一个刚刚遭到残酷的私刑折磨的人。是的,他觉得自己在jīng神上被施加了私刑。县里的头头脑脑怀着内疚去看他,被他一个个骂出了高级病房……
翟村的那一个晚上,异乎寻常地寂静。没有一个人去翟学礼家。似乎他不是被选为村长了,而是被宣布为“艾滋病”患者了;似乎谁都成心与他保持安全的距离……
这也是那一种农民们特有的城府和狡黠的表现。
至夜,小两口突闻院里huáng犬狂吠。擂砸院门之声令他们心惊。
复员兵披衣跃起,疾出卧房,摸黑从堂屋墙上摘下了双筒猎枪,一边往枪膛上子弹一边喝问:“什么人?!”
院门却已被撞开,一群人影闯入了院子,各个手持刀斧或其他利器。又听huáng犬哀号一声,想必已遭砍杀……
翟学礼刚欲推桌子堵住家门,家门也被撞开,来者们闯入了堂屋。他们手中利器,在月光下其刃森森。
复员兵慌忙持枪退回卧房——因为他是复员兵,被县林业局选为义务护林员,那双筒猎枪是发给他用以护林时自卫的。本县的盗伐者们猖獗又凶恶,除了这复员兵,没第二个人肯当什么义务护林员……
闯入者们以韩小帅为首,其中竟有才入伙的翟老栓的儿子!他们一个个喝醉了,皆失去了起码的理智,同仇敌忾地要来取翟学礼小两口的性命。不就是醉后杀两个人吗?韩彪有的是钱,会出面替他们私了抹平的。韩小帅也保证了这一点。来者们都企图通过杀死翟学礼小两口,向韩彪证明无限的忠诚……
他们猛撞卧房的薄门,疯狂地用利斧劈它……
复员兵的妻子吓得缩在chuáng角呜呜哭;复员兵决心誓死保卫他的妻子,一再高声警告。
但韩小帅们哪里会把他的警告当回事儿呢?
门倒了……
枪响了……
一条黑影高伸胳膊,双手在空中抓挠了一下,扑于chuáng上……
“他先开枪了,砍死他!砍死他!也砍死他老婆!……”
是韩小帅歇斯底里的声音。
他举刀扑向复员兵——复员兵不得已,第二次勾动了扳机……
韩小帅也扑于chuáng上……
复员兵被激怒了,扔了猎枪,抓起两名死者的刀斧,大吼大叫,左右挥舞,将bào徒们bī出卧房,bī出堂屋,bī出了院子……
恰巧王晓阳和一些村里的男人们听到枪声,各操家伙奔跑而来……
另一名死者是翟老栓的儿子……
一小时后县公安局的警车呼啸而来,还有一卡车荷枪实弹头戴钢盔的武警——他们当众用铐子将翟学礼小两口铐上了。
复员兵那时说:“不关我妻子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