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主持晚会的人将要说的话全说完,掌声便响成一片,经久不息。显然许多人早已期待着了。
热烈的掌声中他从容亮相,一米八左右的个头儿,穿一身将校呢军装,脸膛方正,浓眉大眼,仿佛光往众人面前一站就是一种风采。用今天时髦的话形容——特性感,帅气十足。好像他很明白这一点,神气骄矜。我觉得周围的空气都热乎乎的了,我周围坐的尽是女生,空气无疑是被她们的情绪搞的。
所谓“口奏”,是以类乎口技那一种技巧,靠他的神奇的舌头“演奏”的jiāo响乐。
他先“演奏”的是革命jiāo响诗《huáng河大合唱》片断。
他嗓音洪亮而高亢,感情很充沛,很投入,抑扬顿挫,似受名家训练,颇得朗诵要旨。
“朋友,你到过huáng河吗?
你听过huáng河之咆哮吗?
你听过船夫们与惊涛骇làng搏斗时,
呼喊出的号子吗?
如果你没有,
那么请听吧!……”
朗诵之后,他倏舒长臂向观众中一指,当时我觉得他所指正是我。我想我周围的每一个人,大概和我一样,都觉得指的是自己。
他说:“钢琴起……”
于是我和众人听到了那种令人回肠dàng气的劲指击键之声……
于是他开始“弹”一架任谁都看不见的钢琴,它仿佛确实存在着。激越的旋律仿佛并非是从他口中发出的,而确实是由一架钢琴发出的,由一架与大师级演奏家相匹配的钢琴发出的……
于是他仿佛变成了殷承宗……
他双腿站得极稳,生了根似的,上身却前俯后仰。那是绝非一般人所能做到的,需要相当过硬的基本功。他两臂左起右落,时展时收。十指弹抹点按,惟妙惟肖。他那张口忽开忽闭,闭口时腮部微微嚅动,做殷承宗式的咀嚼状,而旋律便从鼻孔发出。开口时两眼也同时睁大,仿佛真能看到了huáng河也看到了出生入死着的船夫们……他的表情他的动作瞬息万变,bī真而夸张。他整个人进入一种出神入化走火入魔的境界……
“小提琴介入!”
于是钢琴渐弱……
于是小提琴声顿起……
非是一把,而是至少五十把小提琴的整齐和弦……
于是他又成了李德伦,成了盛中国。jiāo替扮演着指挥家和小提琴家的角色,两种角色相得益彰,相映成辉,相映成趣。两种潇洒两种风度直看得人们目瞪口呆,直听得人们神智恍惚。我当时觉得那情形近乎猛烈的催眠术——他一个人对三百多人的大家进行的,还有一半人是外系的学生。他们当不是为中文系的新生而来的,纯粹是冲着他一个人的吸引力而来的。当然你也可以想像那情形近乎跳大神儿。但是跳大神儿的无法带领着一支庞大的隐形的jiāo响乐队,也达不到他那么高的模仿音乐艺术家的水平……
“大提琴!”
“圆号!”
“主旋律突出!渐qiáng!更qiáng!最高cháo!”
忙里偷闲的,他还能胜任解说……
“划哟划哟划哟!”
最后他又成了一名舞蹈者……
一边继续“口奏”一边“划哟”……
于是众人跟他一齐喊——“划哟划哟划哟!……”
跟他一齐体验战胜惊涛骇làng之后的喜悦,并和他一齐发出胜利的欢呼……
今天想来,当年大家之所以那么喜欢他和他那一种特殊的表演,也许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一种观赏相当刺激。以当年而言,其刺激性肯定大于劲歌劲舞。当年是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年代。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也人为地创造出许多的刺激,但毕竟是风险性很大的刺激,对人们的心理影响毕竟首先是人人自卫惟恐不慎惟恐不及。所以也就不能怎么真的喜闻乐见。大鸟则不同了。显然的,当年人们特欢迎他带给人们的格外的那一份儿刺激。何况他和大家,都可以打着弘扬革命文艺的招牌,肆无忌惮地追求一场又一场高cháo。在这一点上,我深信他和大家每一个人都是有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的。
你可以想像他是当年的、中国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火药味儿日愈浓烈的大学校园中的、即使不被鼓励也不至于被禁止的、帅赳赳虎彪彪一个男性的——麦当娜。
按照晚会主持者的节目安排,其实只给了他表演《huáng河大合唱》片断的时间。
可是观众哪能相依呢?
大家拍桌子,顿足,一片声地喊:
“大鸟,再来一个!”
“大鸟,再来两个!”
“大鸟,‘打虎上山’!”
“大鸟,‘捉jī’!”
他气喘吁吁。他出了满头汗。看得出来,他很累。那样子跟刚刚独自一人卸完了一卡车货物差不多。当然的,他同时获得了极大的心理满足。
他企图夺门而出,想逃离教室。但有几名同学早防备着了,他们预先堵在门口,使他逃不成。
他笑了,笑得有几分无奈更有几分愉悦,因而也就笑得腼腆笑得可爱。
他很帅地甩了一下头,汗珠四溅,落在最前一排人的脸上身上。
他们体恤地说:“大鸟累了,让他歇几分钟吧!”
“下一个节目……”
主持人不失时机地想要取而代之,继续下去,可是遭到了一片嘘声。
人们又拍桌子顿足表示反对。乱吵吵乱嚷嚷——“不许扭转大方向!”
大鸟倒同情起主持人来了!
他庄重地说:“感谢大家的鼓励,再露一手!”
于是大家鼓掌。
于是大家不约而同,齐声地为他背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于是他又“口奏”“打虎上山”和革命现代舞剧《沂蒙颂》中“捉jī”一场——仿佛将一只任谁都看不见的“jī”捉得满教室飞蹿……
晚会结束后,我们的辅导员老师陪着我们几个男生往宿舍楼走。
我们问他那位“大鸟”同学叫鸟什么?
他忍俊不禁,说百家姓中哪有姓鸟的啊!说他姓曲,叫曲海江。
我们自然要追问那为什么都叫他“大鸟”?
辅导员老师笑而不答……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正独自在宿舍里看书,有人敲门。敲得很神秘,三下一组,一轻二重,仿佛联络暗号。
我以为是同宿舍的人百无聊赖,未予理睬。
“梁晓声同学在吗?”
一个女性的甜甜的声音在外面问,音质美得悦耳,宛如莺啼。
我便不能够再独自寂寞得住,立刻起身去开了门。门外站的竟是大鸟。除了他,连个女性的虚影儿也不见。门上,图钉按着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我们这一宿舍六名同学的姓名。我的姓名荣占鳌头,这一点是新生宿舍的传统。我立刻明白中了他的计,不禁有几分羞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