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梁晓声是你?”
我说:“是我。”
他见我并没有打算将他请入的意思,也不在乎,又问:“咱们这幢楼怎么静悄悄的?鸟人们都到哪去了?”
我说:“无可奉告。”
他的身材比我高得太多。他研究地俯视着我,指指门上的卡片:“这个鸟梁晓声真是你?”
我说:“滚你妈的!”将门砰地一关,插上了。
我以为他会大怒,会踢门,会在走廊里反骂……
他却没有。他的脚步声在门外徘徊片刻,若有所失地离去了。我想他这么一位受众宠惯了的人物,肯定不曾被当面骂过。我想肯定是我把他骂蒙了。这想法使我快感。
“你看什么鸟书哪?”——我们宿舍在一楼,声音发自窗前。我当时正坐窗前,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吓了一大跳,猛抬头,又是他,隔窗笑嘻嘻地瞅我。
我骂了他,他不但没生气,反而对我表示亲和,使我感到很尴尬,很自责,甚至开始有那么点儿受宠若惊了。
我说看的是《拿破仑传》。
“有意思吗?”
我说挺有意思的。
“你为什么骂我?”
我说我不喜欢别人跟我开低级的玩笑。
“你把我当成一个爱开低级玩笑的人?”
他一纵身,坐到了窗台上。
我说那倒不是。我请他原谅。我告诉他礼堂放映电影,人们全都看电影去了。
他问我怎么不去?
我说是放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我早看过不知多少遍了。反问他何以不知道礼堂放电影?
他说他到他父亲的一位老战友家住了几天,刚返校。
我想他可真自由,想到哪儿住几天,就可以去住几天,似乎根本不受什么约束。并且对他能享有的这一种特权,内心里产生了几分妒意,和几分愤愤不平……
他又问我,如果是一部“内参片”,比如一部美国片《冷酷的心》,我愿不愿看?
我说那还用问嘛!
他就从我手中夺过书,抛在我chuáng上。随即将上身探入室内,两手ca我腋下,像提一件东西似的,隔窗就把我提到了外面。
我瞧着他目瞪口呆。
他替我掩上窗,搂着我肩说:“走,陪我去看《冷酷的心》。我有两张票,正愁找不到伴儿。”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内参片”。一种幸运感油然而生。
他说以后这种幸运的机会全归我了。他不打算再转移给别人了。他说有些人太不可爱,明明沾了他的光,背地里却还要散布些关于他的飞短流长。
他问我听到些什么关于他的谣言没有?
我说我刚入校门,哪儿会这么快就传入我耳中呢?
他希望我听到了也别相信,说他并不在乎,只不过有时候觉得讨嫌。
我向他保证我绝不令他讨嫌。
于是他大孩子般的高兴起来,非要请我吃夜宵,点了六七样菜,两盘五香jī头和几大杯啤酒。
他喝啤酒像喝凉开水,一口气儿一杯。他那么爱啃五香jī头,啃得很技术,很斯文,很儒雅,和某些爱吃和善于吃蟹的人一样在行。两盘二十个jī头,我只啃了三个,还是在他的鼓励和督促之下解决的,其余的全让他自己解决了……
在我心目中,他该是个极不寻常的人。因为他是一个正宗“高gān子弟”,是我所实际接触过的最“高”的一个。起初我看他,觉得他有光环,和他在一起,那光环bīshe我。渐渐的我开始觉得他其实很寻常,尤其是当他喝了许多酒之后更寻常了。因为他醉意醺醺的时候和最寻常的人一样,话多而且话题琐碎。这使我的心理获得极大安慰。
我学他的口吻,指着他的鼻子不恭地说:“你他妈的这个鸟人呀,其实没啥了不起!甭以为我会把你当成个人物……把你……当成个狗屁人物!……”
尽管我没喝多少酒,但是也醉了。借着那股七分真三分假的醉劲儿,我索性放肆一把。他醉了的时候变得寻常了,我醉了的时候和他恰恰相反,变得不寻常了。自我感觉不寻常了的我,便能说出些自认为不寻常的话了……
他在我肩上重重地一拍,接着将整条手臂搭在我肩上,亲密地搂着我说:“对,对。我他妈……是个狗屁!……来,为我是个狗屁……gān杯!……我父亲……至今……认识的字超不过五六百个……小学一二年级文化程度……你说,可……怎么办?”
我说:“没……办法……谁让你……摊上了呢……”
我心里清楚我没他那么醉。我因我自己说出的话感到困惑——他摊上那么一位父亲,再夸大其词地说也不能认为是不幸,而他居然觉得委屈觉得可悲似的,而我还装模作样对他表示同情!
他说他在部队当过兵,会开车,会开pào。说给他架飞机他也会开,敢开……
他说他在军区文工团也混过几年,会弹钢琴,会拉大提琴,会拉小提琴,他几乎一切乐器都摆弄过。在各大军区汇演中,还充当过乐团指挥……
他说他父母总希望他爱上一行,专上一行,要么成名成家,要么当官。他说当官这条路,他觉得太熬人,不是适合他走的人生路。若让他从连长当起他才不gān,给他个团长当当他也觉得太小,又不太可能谁舌头一撞牙,起始就给他个司令员什么的当……
他说他本是可以在音乐方面专出点儿名堂的,就是因为对什么都不满意,偏什么都不专。
我问他究竟对什么不满意?
他说对他父母不满意。不满意他们对他总抱有那么多的那么急迫的希望,不满意他一次次使他们失望,而他们却一种希望落空了,成为泡影了,不久又对他抱有新的更急迫的希望。他说他也对自己不满意,不满意自己的不争气,不满意自己明明有条件有能力争气也不争的生活态度……
他说着说着哭了,哭着向我坦白自己那一天自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伤害他的正是他父亲的老战友的女儿。她非常漂亮,他非常爱她,而她非常瞧不起他。那一天她指着他的鼻子说他:“甭以为我会把你当成个人物!把你当成个狗屁人物!……”
和我指着他鼻子说的一样……
我特感动。我认为一个人在和你刚刚结识没多久时,便主动使你了解到他的某些隐秘的生活情绪和内心痛苦,那么这个人起码是值得你认真对待的。
从此我们似乎要好起来……
从此他经常邀我看“内参片”,吃夜宵……
一次他对我说:“你这个鸟人,我告诉了你那么多关于我个人的事,我已经没法儿不把你当成朋友了!”
我默默思忖他的话,觉得不无道理。
对他的某些隐秘的生活情绪和内心痛苦,我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