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太习惯了把别人戏称为“鸟人”,别人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回赠了他一个绰号“大陆鸟人”。后来这绰号进化为“大鸟”……
新闻系的宣传栏,某日出现了一张大字报,不指名地对“大鸟”进行批判,说他那一种所谓的“口奏”,完全是对革命样板文艺的亵渎。这张大字报倒未引起什么政治性质的风波,也并未对大鸟造成什么实际的jīng神压迫和威胁。大鸟去看了,看后只嘟哝了一句:“这鸟人,吃饱了撑的嘛!”
他不在乎,似乎没有什么事儿真能使他在乎起来。
但是中文系的许多同学在乎,包括几位老师也特别在乎。大家认为矛头不只是冲着大鸟的,也分明是冲着中文系的。认为有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歹毒用心埋伏在字里行间。这么认为并不算太敏感太过分,符合那张大字报的本质。
尽管那张大字报第二天便被另外的大字报覆盖了,但中文系的大部分同学连日来耿耿于怀。有人终于调查清楚,pào制者是新闻系的“小chūn桥”,一名左得不能再左因而备受工宣队器重的男生,并且是全校马拉松冠军保持者。
许多同学认为有必要对此人予以回敬,却不知该采取什么方式。大家认为那方式既应是公开的,也应是光明正大的,合法的,尤其应该符合报复行为的起码道德准则。这就够费脑筋的,比集体pào制一张反击性的大字报难度大得多。
有一天几名同学又聚在大鸟的宿舍里就此进行密谋和策划。
大鸟不主张报复,他劝大家拉倒吧。他说我大鸟都不在乎,你们在乎什么哇?
大家就火了,一齐激烈地围剿他。都说大鸟你这个鸟人,什么玩意儿啊!这么多人替你打抱不平,你反而装厚道,你他妈的多虚伪呀!再说是你一个人的事儿吗?……
他说:“你们以为我就真的不想报复啊!老子想!不过老子用不着你们这些鸟人帮我。不是就要举行全校运动会了吗?你们到时候一致推举我当咱们中文系的马拉松赛选手行不行?我大鸟一出马,那小子今年的冠军就没戏了!我保证这一项的冠军是咱们中文系的,保证能比他的速度快五分半左右……”
大家瞪着他,都不知道该不该信他。
他又说:“我不骗你们这些鸟人,我曾经是全军区野营拉练赛的亚军。去年如果我出场,奖牌就不是他的,而是我的了。今年我要得到我去年不稀罕得的奖牌。”
他仰躺在双层chuáng上,吸一口烟说一句,语调极为平淡。
而大家不禁听得肃然起敬。
一同学愣了半天,板着脸说:“这件事非同小可。大鸟,你若开我们的玩笑,我们就让你毕业前没好日子过!”
他说:“那咱们一言为定了。”
没人站起来看看他的表情,大家面面相觑而已。
又一同学说:“大鸟,我信你!到时候,咱们组织全系都去做你的拉拉队,为你呐喊助威。你那一天可一定要争气啊!”
他说:“多谢了。不过我根本不需要你们这么热忱。我得到原本应该属于我的东西,犯不着劳师动众的。”
大家又是一阵面面相觑。
他从上层chuáng垂下一条手臂,手夹着烟,食指一弹,烟灰飘散在大家头顶。
当时我也在场,我觉得无论冲着他,还是冲着我是一名中文系的学生这一点,似乎都不应该始终沉默,似乎都得发表看法才对。
于是我说——我反对全系都去做大鸟的拉拉队。既然他稳操胜券,我们岂非显得多余?也许大鸟的获胜,还会被认为是情绪可卡因偶尔制造的奇迹。恰恰相反,我主张全系那一天都去为对方呼喊助威。既然对方必败无疑,偏偏让他在我们中文系为他呼喊助威的拉拉声中,最终败给我们中文系的选手,那是一种什么情节?那样的情节才是大手笔的构思。退一步说,如果大鸟不幸输了,也输不掉我们中文系的体面。说不定我们还能获得一面比赛风格奖旗……
对我的话,大家保持了好一阵子令我难堪的沉默。
终于有一个人以充满道德感的语调说:“那对大鸟是不是太……”
大鸟说:“好!高!我喜欢这个杰出的构思。”
他那条手臂仍垂着,烟仍在手,食指再次一弹,又一片烟灰飘散在大家头顶……
比赛那一天,场面很隆重。马拉松是众目所瞩的项目,全校都对中文系的古怪热忱莫名其妙,匪夷所思。
中文系打了的大小横幅上,全都是为新闻系的当然选手——全校冠军增添信心的文字:
“×××,不获胜,毋宁死!”
“×××,让事实证明,冠军仍非你莫属!”
“×××,奖牌在向你微笑!”
新闻系的学生,或者以为大鸟因为什么将中文系的同学全得罪了,或者以为中文系的学生全jīng神失常了。
他们都显得很亢奋,很幸灾乐祸。
别的系也有些同学很替大鸟难过,很是同情于他。一个人的人缘儿恶到这种地步,细想想,却也着实令人同情呢!
上届冠军频频向观众招手,既向新闻系招手,也向中文系招手,仿佛他已经又得了冠军似的……
众目睽睽之下,大鸟一副被bī上场,被彻底出卖,被羞rǔ与被损害的无jīng打采的可怜模样……
枪声一响,中文系的学生发出排山倒海,声震九霄的呼喊:
“×××,加油!”
“×××,加油!”
“×××,快快快!×××,要争气!”
那一项所谓马拉松,不过是在运动场内进行的十四圈长跑而已。在前十圈中,大鸟一会儿跑于对方前面,一会儿跑于对方后面。他跑于对方前面时,跑得踉踉跄跄,摇摇晃晃,仿佛力气早已耗尽,随时可能一头栽倒的样子,还频频回头看对方。他跑于对方后面时,张扬着双手仿佛溺水者要抓住什么救命的东西,仿佛随时打算放弃竞争,退出赛场的样子。连我们几个参与过密谋的人,也搞不清楚他是真的还是一种表演。可是往往正当中文系的同学对他彻底绝望时,他令人不可思议地又跑到对方前面去了……
从第十圈开始,他突然长劲十足,一往无前地跑起来。当对方刚刚跑到十二圈,他已快跑至终点了。不过在距离终点一百多米处,他不往前跑了,而转身往回跑,跑至对方旁边,陪同着对方跑……
中文系的学生们那种欢呼那种开心的情形简直没法儿形容!
“×××,加油!”
“×××,快快快!”
排山倒海,声震九霄的喊声一làng接一làng……
“×××,不获胜,毋宁死!”
“×××,让事实说话,冠军非你莫属!”
中文系的几名学生站起,将大小横幅高高擎举,全体一齐向大鸟发出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