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刻,她的两眼非常的明亮着,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幸福极了的光彩。
突然她听到了外边的嘈杂声,扭脸朝窗子一看,见许多人已闯入了自家院子。
芊子大惊,料定人们必是因她偷的这一只戏靴而来问罪的。她当时偷它可没想太多。她以为所爱的人儿会有好几双戏靴哪!如果她明知他就带了一双戏靴下乡来演戏,她才不会偷呢!她再怎么暗恋他,怎么因天天夜里想他而大睁着两眼难以入睡,也是绝不肯做使他着急的事的。
芊子慌乱之中,将那只戏靴掖进被子里。刚一转身,哥哥已率先闯入她的屋子。随后闯入的是爹,是娘,是嫂子,是那几个女人,和剧团的带队。这些人前后脚进芊子的小屋,她的小屋就“人满为患”了。再挤不进屋的男女老少,围在门口,聚在窗口,都踮起脚跟,伸长脖子向屋里望。屋里屋外的人们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瞪着芊子的脸。
剧团的带队一见芊子,笑了。他和颜悦色地说:“我当芊子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小姑娘呀!我几年前就熟悉你了!我们每次来村里演戏,你不是都坐在第一排看的吗?每次演完了,你不是还都爬上台帮我们收拾东西的吗?……”
哥哥不待他说完,使劲儿将他推开了,近前一步,将芊子bī在墙角,厉声喝问:“你在家里gān什么哪?”
芊子胆怯地将身子紧紧贴在墙上,细声细气儿地回答:“哥我没gān什么呀……”
“没gān什么?那你脸咋这么红?”
“我……我……”
芊子想说她也不知自己脸咋这么红,但又觉得这么说是在撒谎。芊子是个极诚实的女孩儿家,不惯撒谎。她支支吾吾地不知究竟该如何回答。
“你跟她NB023唆这些废话gān什么!”
芊子的哥,又被芊子的爹使劲推开了。爹bī在她面前了,以比哥更可怕的面孔厉声喝问:“芊子,你!……偷了一只戏靴么?”
芊子是更加胆怯了。恐惧使她那张脸儿由红渐白了。
“你给我说!你倒是说不说?!……”
爹一抬脚,脱下了一只鞋,高举着威吓芊子。
娘从旁气急败坏地给爹助威:“不说就打!”
哥也脸红脖子粗地吼:“对!不说就往死里打!”
十六岁的女儿家,自尊心很qiáng了。芊子是第一次在全村人面前遭到自己亲人如此这般凶恶的审讯。她的自尊心散碎了。她流泪了。
只有嫂子很怜悯她。
嫂子说:“爹,娘,你们好言好语地问,别吓坏了我小姑嘛!”
而哥哥举臂对妻子大声指斥:“滚开去!没你插言的份儿!”
嫂子脸一红,悄没声儿地躲到人们后边去了。嫂子一向是极怕哥哥的……
“爹,我……我没偷什么戏靴……”
从没撒过谎的芊子,被bī无奈,不得不撒谎了。她长到十六岁以来,第一次感到了莫大的羞耻。因为自己偷的行为,也因为自己不得不当众撒谎。
她开始暗暗后悔自己偷了那只戏靴。
她在心里说:“许郎啊,许郎啊,我的相公啊,我芊子这都是由于太多情了,才落到这个地步呀!”
她的眼泪,就更加忍不住地涌出了。
“都听见了吧?大伙儿都听见了吧?”
爹挥舞着手中的一只鞋,冲屋里的人们,也冲门外和窗外的人们理直气壮地说:“我们芊子没偷!我们芊子从不撒谎!……”
那几个女人早就沉不住气了。
她们中的一个挤到芊子跟前,指手画脚地说:“你没偷?怀抱着一只戏靴张张皇皇地往家跑,半路被我们遇见的是谁?不是你,难道是鬼变的另一个芊子吗?……”
“我……反正我没偷……”
芊子喃喃地辩白着,毕竟是那么心虚,话说得更加细声儿细气儿了。
“你还嘴硬?看来不搜出那只靴子,你自己是根本不会承认了!”
“对!搜吧搜吧!不搜出来,显得我们姐妹几个,串通一气儿诬蔑人似的!”
于是她们就这儿那儿搜起来。
慌乱之中,那只戏靴藏得难以躲过人眼去。一个女人发现被子鼓得不对头,跨过去一掀,戏靴bào露了。
屋里的人,门外窗外的人,一时的都肃静了。
那女人将戏靴抓在手里,得意地用另一只手连连拍着说:“这是什么?大伙儿看这是什么?”
她又冲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冷笑着说:“还夸口你们家祖祖辈辈就没出过贼吗?还夸口你们芊子从不撒谎吗?不是我们姐妹几个串通了诬蔑你们芊子吧?……”
爹眼直了。
娘呆若木jī。
哥哥嘿了一声,无地自容地抱着头蹲下了。芊子哇地一声哭了。她从那女人手中夺下戏靴,紧紧搂抱在怀,如同一位小母亲紧紧搂抱着自己的孩子,并决心用生命保护自己的孩子似的。
芊子一时没了理念。她只有一个想法了,那就是,自己可以丝毫也不顾惜了,名声可以丝毫也不顾惜了,什么都可以不顾惜了,但就是偏不使别人从自己怀里夺去那只戏靴。她是横下一条心,非要那只戏靴不可了!
她失声大哭着,紧紧搂抱着那只戏靴,以乞怜的泪眼望着人们,身子不由自主地也贴墙缩下了。
剧团带队的人终于有机会又凑到芊子跟前了。
他以商量的口气说:“芊子啊,把戏靴还给我好不好?没有这只戏靴演员上不了台嘛!大伙儿都等着看戏呢!”
芊子哭得哀伤极了。
她连连摇头:“不,不,不……”
窗外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以一种过来人的眼里揉不进沙子似的口吻,慢条斯理地说:“我看,这半大丫头肯定是迷恋上那戴小生了!”
屋里屋外的人们听了,一时的就面面相觑。
芊子的嫂子气愤地嚷:“胡说!你污蔑我小姑!”
嫂子又俯下身,将自己的脸凑近芊子的脸,急切地问:“芊子,她是胡说吧?你并没迷恋上那戴小生吧?……”
不料芊子泪涟涟地,泣不成声地说:“是……”
“是?……你说不是!芊子你说不是呀!”
嫂子心中替自己的小姑叫苦不迭,她暗拧芊子的胳膊。
这时的芊子,是宁愿说实话,而不愿担一个偷名的。她觉得自己承认迷恋那个“戴小生”,自己所遭到的羞rǔ是一点儿也不冤枉的。一点儿也不可耻的。并且,是心有其甘的。而若从此担一个偷名,则是很冤枉,很可耻的。她常听到村里一些个已婚的年轻女人拿那“戴小生”互相调笑。她们那时说的一些话是很猥亵的。尤其那几个带头到她家里来搜戏靴的女人,甚至常放纵自己yíndàng的想像,说些自己和那个“戴小生”在被窝里如何如何,怎样怎样的行房事。她们那些话常使芊子只听了半句就面红耳赤起来。哪怕正和她们在一起gān着什么活儿,也会丢下活儿,心里暗骂一句“不要脸”,一扭身赶紧捂着耳朵跑开去。她们那时一个个面生异彩,两眼放光,都并不觉得可耻,反而觉得乐在其中,美在其中似的。村里的男人们从旁听了,也都不认为她们可耻,还都笑。甚至包括她们的丈夫们,都显出很爱听的样子,从不喝止她们。任由她们的话越说越不堪入耳,越下作。既然她们一向的也是公开地将那“戴小生”当成一个想像中的情夫,作践他的名声那么忍心,那么肆无忌惮,她芊子承认自己喜欢他,倒有什么可耻的呢?起码与偷字相比,是并不怎么可耻的吧?村里的女孩儿家,有的仅比她大一岁,就改大了岁数,早早地结婚嫁人了。承认自己只不过暗暗迷恋一个值得迷恋的,事实上也是许多和她同龄的女孩儿家暗暗迷恋的男人,究竟有什么罪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