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44)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芊子内心里这么想着,于是就抬起了头,以她那单纯又善良的眼睛环视着众人,乞怜地也是勇敢地说:“我喜欢他演的戏,也喜欢他人……”

  屋里屋外的人们,又是一阵面面相觑。

  剧团的带队,这时息事宁人地笑了。他掏出自己的手绢儿,一边俯下身替芊子擦眼泪,一边以大人哄小孩儿的那种口吻说:“芊子,你喜欢他这很好哇!我们大伙儿也都喜欢他嘛!那你就更应该将戏靴还给我,让他能穿了给大伙儿演戏对不对?……”

  抱头而蹲的芊子的哥哥,此刻突然一个高儿蹦起来,疯魔了似的,对人们抡拳便打,飞腿便踢,同时大吼大叫:“都滚!都滚!都滚!我们家要实行家法,狠狠教训这个小贱人!”

  于是屋里的人们,除了芊子自家人,都被赶到了院子里……

  芊子的哥哥又蹿到了院子里。这性子bào躁的农村青年,随手操起一柄叉,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地抡着舞着。仿佛一员骁将,在比武校场叫阵似的。

  于是人们从院子里被赶到了院子外。

  双扇的院门被他关上了。胳膊粗的门杠被他插上了。

  “芊子,你这丢人现眼的!你今天休要怪你爹狠!我打死你!打死你!留你活着,跟你丢不起这份儿人!”

  人们在院外听到了芊子爹的吼骂声……

  接着听到了什么东西抽打在皮肉上的劈啪之响……

  听到了芊子娘的哭求:“他爹!他爹!别真往死里打呀!”

  也听到了芊子嫂子的哭求:“爹!爹!别打啦!我给你跪下了,看我情面,饶了我小姑吧!”

  还听到了芊子哥哥的哭号:“呜呜,她把我的脸也丢尽了!我在村里没法儿抬头见人了!”

  但,就是一句也听不到芊子的告饶声……

  那几个女人,神色都有些惴惴不安了。剧团的带队瞪着她们生气地训斥:“这你们就高兴了?啊?这你们就高兴了!你们这些女人啊!真是的!”

  他用肩膀撞门,自然是撞不开的。

  他对男人们吼:“你们,都听着,都听着啊?想个法子呀!”

  男人们一个个表情木讷着,脸上全没什么特殊的反应。

  只有一个男人挠挠后脖梗,仰起脸,淡淡地说:“我看,倒也该管教管教,才十六岁就这么骚,往后还不偷野汉子哇!”

  剧团的带队,从他的口吻中,听出了几许幸灾乐祸的意味儿。

  他刚欲发作,院门敞开了。芊子的爹,和她的哥哥,出现在院内里,芊子爹的肩上,像搭一只皮搭子似的,搭着辫子瀑散,昏死过去了的芊子。而芊子哥哥的手里,拎着那只戏靴。

  芊子爹一猫腰,一斜肩,芊子便像一只口袋似的,仰面朝天坠落于地。她脸上,胳膊上,显现了几条血道子。她身上出的血,渗透了她那白底儿碎蓝花儿的短袖布衫,使布衫上也出现了几条血痕。芊子爹是用竹鞭杆儿抽她的。

  她爹指着她说:“看,我不护孩子!我是真动家法来着!我把她抽昏了……”

  而芊子的哥哥,则将那只戏靴朝地上一扔,摆出比他爹更高傲的架势说:“她如果再敢有第二次,我和我爹宁肯打残了她,养她一辈子!”

  剧团的带队,望着昏死于地的芊子,发了片刻呆,捡起戏靴,跺了下脚,哼了一声,悻悻地转身便走。

  于是人们也都纷纷地相跟着走。戏靴既已找到,“戴小生”将要演的“断桥”,男人女人们还是要看的。似乎谁的心情,都并不怎么受发生在芊子家里的事儿的影响……

  那一天晚上,“戴小生”演得唱得依然相当jīng彩,依然博得了男人女人们一阵阵的叫好和掌声……

  戏散时分,已是半夜了。别人往箱子里归放行头,“戴小生”卸装时,剧团的带队低声对他说:“哎,那个叫芊子的小姑娘,只因偷你一只戏靴,被她爹打昏了……”

  “戴小生”轻轻地“唔”了一声,停止了卸装。

  “长得挺俊俏的个小姑娘。就是性子太犟了。求一句饶,能免受多少皮肉之苦哇!小姑娘却偏不求饶……”

  “戴小生”冷冷地说:“你跟我讲这些没意思的话gān什么?”

  他接着卸装,显出再不愿听多谈芊子半句的样子。

  带队的说:“你别误会嘛!”

  “戴小生”说:“我什么也没误会。我有什么好误会的?”

  带队说:“其实我的意思是,如果可能,将那小姑娘招到剧团里来培养培养,兴许以后还成个好角儿呢?”

  “戴小生”说:“也别跟我讲这些。我又不是剧团领导,你跟我讲这些gān什么?除了演戏,别的什么事儿我都不入耳。”

  带队听了他的话,觉得索然,也就不再跟他说什么了……

  那以后,县剧团又来村里演过两场戏。不过“戴小生”却没跟着来过。于是村里就流传起了闲话。说“戴小生”没来,是由于那次被芊子偷了一只戏靴,心里恼火,不愿再到本村演戏了。而实际上,“戴小生”是被抽到省城里参加名角儿调演去了。

  如果芊子不是一个俊俏的少女,偷戏靴这件事儿,绝不至于被人们那长久地议论。比如芊子若是一个丑丫头,人们即使议论,也往往只能说她“痴”、说她“傻”,说她“心迷一窍”什么的。说时,也许还表现出同情。芊子的不幸在于,她偏偏又是一个俊俏的少女。那么人们似乎理所当然地就要说她“骚”,说她“yín”,说她小小年纪就整日思想着与男人做蝶乱蜂狂的苟且之事了……

  芊子的衣襟,仿佛从此被人们的议论绣上了意味着行为下贱和不轨的“红字”。

  今天,县剧团又来演戏了。“戴小生”也又来了。之前,村人们普遍风传,“戴小生”演过这一场戏,就将调往省剧团去了。也就是说,本村的人们,从此不再能有机会看到他演的戏了。所以,家家户户早早地就吃罢了晚饭。男人和女人们,都换上了过年过节才舍得穿的衣服,呼长应短,三五结伴儿地去看戏。在“戴小生”而言,这是一场告别性质的演出。在村人们而言,等于欢送。

  芊子的爹和娘,就去不去看这场戏,彼此态度非常之郑重地进行了一番讨论。最后统一了——这一场戏他们无论如何是得去看的。自从发生了芊子盗靴的丢人的事,爹和娘就没再去看过县剧团演的戏。哥哥和嫂子也没再去看过。当然,芊子也没再去看过。不是不想去看了,是不敢去看。也是脱不了身离不开家。爹和娘的两双眼睛盯住着她,使她一步也离不开她的小屋。过后听说县剧团虽然来了,“戴小生”却没来,芊子倒也并不觉得怎么的失落。

  爹和娘今晚都要去看戏,乃是出于这样的一种想法——总不在村人们看戏时露露脸面,倒显得自认家门之风不正了似的。自认了,当然也就授人以长久议论的权力了。在村人们看戏时露露脸面,多少总能对人们的口舌起点儿威慑的作用啊!村人们议论谁,一般总是在背后,当面毕竟还是有所顾忌的。背后议论不休,则可能放到当面不敢。而当面有所不敢,背后的议论则也许渐敛。何况那“戴小生”演过这一场,不是就将调到省团去了么?他今后不会再来了,女儿偷他戏靴的事儿,也就该被人们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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