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要绣下“他”来,首先必得有块布。当年,布是要用布票买的。而且,农村人发的布票,比县里人城里人还少几尺。农村人更加珍惜布票,剪块新布来绣下“他”是根本不可能的。家里的布票由娘掌管着,少了一尺娘会发现的!再说偷得到布票,她也没钱去买。若再偷娘的钱,自己可算是个什么女儿了呢!新布家里倒是也有几块的。但是哪一块要做被里,哪一块要裁衣服,娘早掂量好了。少了,也就毁了娘的用处了。芊子没胆儿扯那几块新布……
犯了几天愁,她想到了娘曾用来揩过她初cháo经血的那一块旧布,那是一块huáng色的旧布。是哥做上衣剪下的一块。娘从哥家要回来,缝在爹的被子上当过被头。当了几年被头,洗褪色了,泛白了,有些地方洗薄了,洗破了,拆下来闲摞着了。总之是一块当抹布舍不得,不当抹布也没什么实际用处的旧布。它被掖藏了三天后,娘已将它洗过了,叠起来压在娘的褥子底下了。
有天芊子捧着它问娘:“娘,这块旧布你还留着有用吗?”
娘说:“也没什么大用处了。娘想要用它补褥子。”
芊子就请求地又说:“娘,把它给我吧!”
娘奇怪地问:“你要它做啥?”
芊子说:“我……我保留着……”
娘怀疑地看了她一会儿,笑了,恩准地说:“那就归我女儿吧!女孩儿家染了第一次经血的布,是由女孩儿家自己保留着,也值得我女儿保留着……”
于是芊子便拥有了那一块旧布。她将洗薄的地方,洗破的地方一概剪去。剪剩了一尺半宽,三尺长,还算仍经得住磨损的一块。有天趁爹娘不在家,芊子一口口含着水又喷湿了它,将一只瓶子灌了热水,瓶口儿塞紧,来来回回的在布上滚。她用这种土法子,将那块布熨得平平的,一点儿褶子也不存在了。布,终于是有了。要将“他”绣到布上,还须有诸多种的彩线。自从因盗靴事件蒙羞受rǔ饱尝了皮肉之苦,芊子不再到村中任何人家去玩了。但是为了获得到些彩线,这十六岁的乡下少女,又违背自尊,经常到那些可能有彩线的人家串门儿了。重新获得了人家的好感后,她就试探着开口向人家讨要彩线了。
“哟,芊子,要彩线gān什么呀?”
“我……我想学着绣点儿东西……”
“是绣出嫁的花盖头,还是绣花枕布呀?心里边急着当媳妇了吧?早点儿当了媳妇也好,就不会再被那唱戏的‘戴小生’迷心窍了!”
人家当然要趁机调笑她的。
芊子只有红了脸,低下头一声不吭。只要能得到点儿彩线,她不在乎人们的调笑。
东家一点儿红线,西家一点儿粉线,芊子总归是豁出脸皮儿要到了些彩线。但是显然并不够将“戴小生”绣到布上的。
芊子只得去求助于嫂子。嫂子听她讲了她的念头,以怜悯的目光注视她良久,之后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叹息。
芊子以为嫂子并不理解她,失望地垂下了头。她寻思,若连嫂子也不理解她,这人世上八成就再没有能理解她芊子的人了。她又想哭。
嫂子撩起她的鬓发,爱抚着她的脸颊,很是有几分悔意地说:“芊子,好小姑呀,也许呢,嫂子那天不该对你讲嫂子当年那些事儿……”
芊子就真的落下泪来了。
芊子说:“嫂子啊,好嫂子,你该对我讲你当年那些事儿呀!芊子是听了以后才明白,女人爱一个男人,是可以像河蚌含珠似的,只把那个男人用咱们的心久久地含住,而不为难他,而不图他娶咱们。咱们只得靠咱们自己换种想法,把份儿自讨的苦,变撮儿自酿的甜啊!”
嫂子听了她的话,不再言语了。芊子以为嫂子拒绝帮她,郁郁起身,拔脚往外便走。嫂子却扯住她,搂着她肩耳语:“你来找嫂子,嫂子也没什么好主意。这么着吧,你哥不是曾套住过一只huáng鼠láng吗?赶明儿我再为你找借口进县城一次,用那huáng鼠láng皮替你多换回些彩线!你哥要是追问起那张皮的下落,我就说送你做手套儿了。你可得记住,果然被问时跟我的说法要一样!”
芊子这才破涕为笑,不禁地亲了嫂子一下。
几天后,芊子终于得到了足够的彩线。于是,这十六岁的乡下少女,开始了她的“心灵工程”。是的,那一针一线的刺绣,对她几乎意味着就是一项工程。因为她原先并不会绣,得凭着灵性和手巧自学。边学边绣,又一针一线都不肯将就,每每挑起了重绣,进展极慢。而且,怕被爹娘发现。夜夜要等爹娘睡酣了,插上屋门,遮上窗子,吊起衣服将油灯的光亮挡着,才敢放心大胆地绣。这十六岁的痴情又纯情的乡下少女的心,需要着这样的一项“工程”……
在完成这一项“工程”的日子里,芊子的十六岁悄悄从她身边溜走了。她生日大,一过chūn节,就满十七岁了。
又一个chūn天来了以后,芊子终于大功告成。那一夜她绣罢最后一针,用牙齿咬着扯断线,全村的公jī们,已此起彼伏地开始啼第二遍了。爹娘一直没发现她秘密在夜里进行的事。只不过奇怪她屋里的灯油耗得快。芊子骗爹娘,说她屋里有老鼠,夜里她听见过老鼠吮油的声音。用彩线绣在布上的“许仙”,比画在那张纸上的眉目更清秀十分,更是一表人才了,也更容貌生动了。而且呢,比纸上的“他”更酷似土戏台上的“他”了。这少女早已将乡村土戏台上的“他”的模样深深地刻印在自己心灵里了。手儿运针之处,便是心儿思慕之时,哪儿能不像呢!这少女满心的深情痴情纯情,针针都带着浓情,线线都系着浓情,千针万线绣成的个“许仙”,也愈发地显得眉梢儿蓄情,眼角儿传情,眸子含情,双唇欲动而言情,满容满貌的都是情!芊子欣赏着自己的心血之作,竟看得呆了。仿佛只消自己唤一声,“他”便会从布上飘将下来,与自己亲爱做一处,趁着夜深人静,俩人饱爱尽欢,曲尽风流一回似的。芊子虽然看得呆了,看得忘情,却并没轻轻唤出声儿来,她伸出磨起泡了的小手儿,抚摸着“他”的脸腮,只在心里喃喃着:“你这活许仙呀,你这迷幻了我芊子整个儿一颗心的情哥哥啊,我与你前世无缘,哪里敢指望现世你能做了我的夫,我能做了你的妻呢?我只不过甘愿的用心恋你一辈子,权当自己命里也曾有份儿甜罢了!还要一辈子祝祷你早日儿找到你的白素贞,高高兴兴地娶了她,和和美美长厮守,做天下夫妻的一对儿好榜样!”
那布的下方有片浅红,是娘怎么洗都没法儿洗褪的她的经血痕迹。芊子就用红线将那片浅红绣了边儿,绣成了一大朵牡丹。花瓣儿恣肆地左一层右一层初开新放,看去倒也赏心悦目。花旁绣了七个小字——“这是痴情的芊子”……
芊子喜欢够了“他”,就将那布叠起,拆开枕头,将“他”仔细地塞入枕中。那张画有“他”的纸,芊子也舍不得抛弃,一并的塞入枕中。她头一挨枕,居然一觉睡到大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