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53)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夏季里的一天晚上,娘来到芊子屋里,神神秘秘地对芊子说:“芊子啊,娘跟你商议个事儿!”

  芊子立刻敏感地猜到了什么事儿。她默默地望着娘,显得异常平静,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芊子,爹娘为你定下亲了!”

  芊子低下了头,不吭声儿。

  “本村的些个没娶媳妇的男人们呢,和你的命相都相犯。所以呢,爹娘替你做主,定下了一门儿外村的亲……”

  芊子下意识地将枕头拖过去,抱在怀里仍不吭气儿。

  “那男人是个车把式,在村里工分儿最高。只不过比你年龄大点儿。也没大到哪儿去,才大八岁。哪天你得跟娘去相相他是不?”

  芊子终于开口了。她低声说:“娘,不用相了。爹娘如何做主,我便如何听你们的安排就是了!”

  她说时,仍没抬头。

  娘误以为她害羞。笑了。

  娘夸奖地说:“我女儿学乖了,懂事儿了,知道体恤着爹娘了。放心吧,爹娘替你做的主,保准错不了。我女儿既信得过爹娘,其实不去相也罢……”

  芊子声音更低更小地说:“是不用相,我信得过爹娘……”

  娘暗喜不已地离开了她屋后,芊子抱着枕头徒自发了许久的呆……

  夏天过去了。一夏季里,爹娘东操一份儿心西操一份儿心地为芊子筹备婚事。而芊子,却局外人似的,从不要求什么,甚至也不问什么……

  有天嫂子来了。趁爹娘出了院门那会儿,嫂子责备芊子:“听你爹娘说,你都不去相相那男方?芊子呀,小姑啊,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你怎么能对自己的终身大事这么不上心呢!”

  芊子平静地说:“嫂子,你嫁到我家来以前,你爹娘是领着你来我家相过我哥的。你当时对我哥满意吗?……”

  她这一问,嫂子倒张张嘴,眨眨眼,不知怎么回答好了。

  “我当时年龄虽小,可连我都从旁看出来了,我哥不是你中意的男人。我也看出来了,我爹我娘,你爹你娘,明明都心里清楚着,知道你对我哥并不中意。他们都装糊涂。结果怎么样呢?你还不是乖乖地嫁给了我哥吗?”

  “……”

  “咱们乡下女子,要想遂了自己的愿,必违背了爹娘的愿。要想违背爹娘的愿,岂不是件比登天还难的事儿吗?远的不论,就本村,做姑娘的几个烈女子,又有哪一个胳膊拧得过大腿了呢?嫂子,你看我是那种不遂愿就敢闹个爹娘头疼的小女子吗?打小儿,我何曾使过那么刚烈的性子呢?我倒莫如gān脆遂了爹娘的愿,委屈留给自己。相不相的,我已想开了。爹娘做主的事儿,未必也不是老天在通过爹娘替我做主。我听天由命,图的是少忧少烦啊!”

  嫂子怔怔地听着芊子的话,仿佛不认识这个小姑了。芊子那一种平静的表情和那一种平静的口吻,使嫂子惊诧。有点儿不明白芊子头脑里的那些听似在理的古怪想法,究竟是从谁人那里接受了的。

  “芊子……你……你真这么想的吗?……”

  “嫂子,我真这么想的。”

  芊子回答得极诚实,起码在嫂子看来是那样的……

  夏天也过去了。入秋以后,爹娘告诉芊子,她的婚事,两家已基本准备就绪。其时,中国大地上正发生着一场“瘟疫”——“文化大革命”。它来势凶猛,早已将全国大大小小的城市搅得“天翻地覆慨而慷”了。只不过因为这个小村地处偏僻,它搅起的风bào尚未刮到这儿。当年这个小村还没通电。即或通了电,也是没得电视可看,没有广播可听的。甚至,一张报纸,都会引起村民们极大的好奇。尽管除了芊子,全村最有学问的人,也未必能将一张报纸的通栏标题读顺。“扫盲运动”成果并不显著。偏僻之域有一点好处,庄户人家可以安安心心地过一如既往的日子。他们对外界的了解,大抵是由去过县里的人用耳朵带回来,再用嘴宣讲的。

  一天,一种关于“文化大革命”的传闻播入了芊子耳朵——调到省剧团的“戴小生”,被揪回县里了。而且,已经被当成一个最反动的“艺术权威”,在县里被游斗过几次了。芊子对“文化大革命”丝毫不感兴趣,也不想明白个所以然。对“艺术权威”究竟是种什么罪,更是一无所知。她只关心她所爱的人的命运。关心县里的人们究竟把他怎么了?“游斗”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一种牵心扯肺的关心,使芊子吃不下饭,睡不实觉。她甚至企图偷偷跑到县里去打听打听。但是她的企图已经没法儿实现了。爹娘对她这个待嫁的女儿,监管得越发严了。她的身影一离开院子,走不上十步远,回头准会发现娘在暗暗跟随着。爹娘惟恐她在出嫁前又做下什么遭人议论的事……

  转眼秋天也过去了。冬天来了。那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而且多雪。几场大雪后,河啊,山丘啊,田地啊,都被严密地覆盖着了。白茫茫的一片大地好gān净。

  芊子的喜日子定在yīn历十二月初十。第二天就是“冬至”,十天以后便是一九六七年的“元旦”。定在这个日子,双方的爹娘,乃想取个“实实惠惠迎新人”的意思。先迎新人,后迎新年,也的确是个不错的喜日子。

  芊子是在上午十点钟左右被伴娘搀出家门院门的。又下雪了。不过下的不是漫空飞舞的鹅毛大雪,而是非常细非常细的尘雪。没风,gān冷gān冷的。村里人们的热情却很高涨。村里多年没红白喜事了,也就少了许多次大的集体性的热闹。一些男人女人们,早就寂寞得耐受不住了。

  一身红袄红裤,脚穿红绣鞋,头蒙红布的芊子,在院门外被扶上了一匹枣红马。那一年她还不满十八岁。再过两个月才算挨着十八岁的边儿。差几个月谈不上什么原则不原则的。农村也不论那么多原则。爹娘说了些好话儿,村上的gān部就给开了结婚登记介绍信。有了那页纸,其实就等于“政府”也同意了芊子的婚事。那页纸自然是由娘收着的。至于结婚证书,早领一天晚领一天在农村一向是没关系的。农村人一向是先操办了喜事儿,早早儿生下孩子,许久以后再去领的。

  两村相距十几里。十几里对于农村不算远路,些个爱凑热闹的大人孩子,都愿跟着送亲。而迎亲的人们,据说已经离开那村了,正走在半路上哪。

  喇叭chuī起来了。天冷,喇叭嘴儿粘唇。chuī喇叭的chuī一阵,赶紧将喇叭嘴儿插怀里暖暖。那时白茫茫的旷野就显得格外的寂静。送亲的人们也都变得无jīng打采。仿佛一个小部落在严冬里迁移着,却又目标迷惘,不知正去向何地似的。喇叭再又chuī响,大人孩子们才抖擞起jīng神,枣红老马也扬起头,加快了蹄步。骑在枣红老马上的芊子,袖着双手,抱着枕头。娘起初不许她抱着那枕头。说没见过新娘抱着枕头出门的。而嫂子说:“让我小姑抱着吧!随嫁之物,由新娘抱着也不犯忌。”听嫂子这么说,娘才不加反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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