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之下,芊子的红袄从被子底下抛出来了……
芊子的红棉裤也从被子底下抛出来了……
接着,那“戴小生”的毛衣卷着塞出被外了……
他的呢裤卷着塞出被外了……
被子底下,芊子几乎赤身luǒ体了。那“戴小生”也几乎赤身luǒ体了。她紧紧地紧紧地搂抱着他,用自己热乎乎的女性之躯,温暖着他那冰凉冰凉的男人的身子。并且,用自己的双手,轮番搓他那冻僵了的手……
每一双眼睛都看到被子奇怪地拱起了一下。那是芊子在被下调头——这样,她就能够搓着他的双脚了。芊子搓得手累了,他的双脚却还冰凉着。于是她将他的双脚抱在自己怀里了……
她已泪流满面了。她紧紧咬住自己下唇,不使自己在被底哭出声儿来。她横下一条心,暗暗发誓一定要暖活他。并且,不达这个目的绝不罢休。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死也在所不惜!
那名分上已是她丈夫的男人,一收缰,勒起马头,朝被子吐了一口,骂了句脏话,催马而去……
于是随他迎亲的人们,也跟着走了……
于是送亲的人们,也都默默地转身回村了……
芊子的娘昏倒了……
此事遂成特大“新闻”,口传舌播,不胫而走,方圆百里之内的村村庄庄,数日内家喻户晓,人人知道。
芊子的婚事自然是chuī了。爹娘都气病了。通过哥哥告诉她,坚决与她断绝骨肉关系。非但不认她这个女儿了,而且不许她踏进院子回家看他们。芊子在院门外跪了一天一夜,竟没能使爹娘软下心肠原谅她。芊子有家难归,只得在村外的小破庙内暂时栖身。嫂子当年曾将那扫盲老师送给她的小本儿藏在那庙里。它比当年更破败了。庙顶的瓦片儿早已被村人们揭光了。些个檩子,椽子,但凡能拆走的,也早已被拆走了。只剩下四堵残垣断壁了……
嫂子替芊子说情,被爹娘骂了一顿……
嫂子到破庙去偷看芊子,被哥哥知道了,将嫂子bào打了一回。
然而,芊子虽有家难归,一时的却似乎成了名人。白日里,北庄南村的些个人,三五结伴儿,不怕冷,不嫌远,常到本村见识芊子。这一拨儿刚走,那一拨儿又来了。为父母者,往往拉扯着儿女一块儿来。为的是能手指着一个大逆不道的极坏的榜样教育儿女。而年轻男女,隔着残垣断壁望向芊子的目光,却十之八九充满了同情。也有些大姑娘小媳妇是背着爹娘公婆乃至丈夫前来的。她们将芊子当成神似的予以朝拜。在庙外虔诚地三叩九磕之后默默拭泪离去
芊子竟饿不着。每天她一睁开眼睛,总会发现这儿那儿,摆着些吃的……
有人暗送柴草来了……
有人暗送锅碗瓢盆来了……
有人暗送被褥来了……
因是暗送,芊子从没见过一个送的人。但她心里知道,善良者中,肯定也是有本村人的。事实是的确也有本村人送的。如果说芊子起初盗靴之事,在一些人看来是“yín”、是“邪”、是“dàng”,那么,那一天几乎全村人亲眼目睹的情形,则就向人们证明着她的善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普通的农民们还是很信奉这一点的,也是很敬佩不顾一切地救人一命的义人的。何况芊子还是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小女子!她在他们心目中成了义女。
芊子仍穿着她的红袄、红棉裤、和自己为自己做的绣鞋。婚被和婚褥,还有那一匹枣红老马,那一天都被县里的些个人征用了。芊子当时并没能以自己圣洁的女儿之躯将那个“戴小生”暖活过来。只不过将他暖得身子渐温了,胸口渐热了,又喘气呼吸着了。县里的些个人也怕真的冻死了他没法儿jiāo代,便将芊子的婚褥垫在马背上,用婚被卷着他,将他搭在枣红老马的背上驮走了……其余的嫁妆之物,皆被贪心的哥哥一担子挑回自己家去了……
芊子在破庙一角燃起了火堆,不得不过起了一个被逐者形影相吊的日子。幸而有那一只宝贵的枕头陪伴着她。哥哥当时连那只枕头也想占为己有,被芊子拼命夺下了……
渐渐的,竟有些青年男女,敢在夜晚来陪伴芊子片刻了。他们中有人给她带来了种种关于“戴小生”的情况。有人自告奋勇,说她如果想到县城里去看他,便尽量协助于她。但是也只能求人将她用马车捎到县城去,至于到哪儿去找他,找到了允许不允许她见他,就根本帮不上她了……
芊子并不产生到县城去向些个她憎恨的人进行乞求的念头。她觉得她对“戴小生”的满腔暗恋之情,经自己那一次的勇敢作为,已经是全部的彻底的从心灵里掏空给他了。如果说毕竟还是剩下了点儿什么保留给自己,那么保留在自己心灵里的,乃是一种觉得自己终究算实实在在甚至被别人认为轰轰烈烈地爱过了一场的深深创痕。它若被自己或别人轻触一下便会痛苦。但那痛苦已经是自己能够承受的了。它天长地久,不触不碰就转化为刻骨铭心的记忆……
芊子仍只牵挂着“戴小生”的死活。听人说他没死,还活着,她也就放心了,感到着一种莫大的安慰了,感到她所落的凄惨下场是值得的了。
快到chūn节的一天,一名县城里的剪短发的高中女学生出现在芊子面前。她说她是诚心从县城里赶来报信儿的,说那“戴小生”不久将要被判重刑了,也许连命都难保了,而罪名是当众qiángjian贫农的女儿……
“这是捏造!是天大的冤枉!他当时不省人事!怎么还能……”
芊子腾地飞红了脸。
“我也不信。我也知道是冤枉他……可……可只有你才能替他洗清冤枉啊!”
“芊子,你去救他吧!”
“我……我已经救过他一次了……”
“你那不算救他!你不是反而将他害得更惨了吗?”
“……”
“你不去替他辩白,他跳进huáng河也洗不清的呀!”
芊子内疚极了。
她义无反顾地说:“好,我去!”
“那咱们就快走吧!”
“现在就去?”
“不亲自把你带到县里,我怕我自己一走,你又反悔了!”
“我不反悔!”
“我不太信你……”
芊子听出来了,也看出来了,那高中女学生,显然和她自己一样,对“戴小生”也怀有脉脉的恋情。
芊子尽量隐藏着内心里的思想活动,以一种同病相怜的口吻问:“你认识他?”
高中女学生迟豫了一下,诚实地点点头。
“你和他……关系很深?”
“我父亲是县剧团的琴师……我……跟他学过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