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你他妈哑巴啦?开口说哇!……
当!当!当!……
“我姓戴,叫戴文祺。我是解放前县长秘书的儿子。解放后我入了团,还混进了县剧团。后来又混进了省剧团。所以我是阶级异己分子。我一向演坏戏,演才子佳人戏,用宣扬封建思想的戏毒害贫下中农。我罪该万死。死了活该。死有余辜……”
芊子听到“戴文祺”三个字,心尖儿一颤,不禁的又将盖头撩起一角,定睛细看那可怜的人儿。细看之下,渐渐看出那快通体冻僵了的“戴文祺”,并非如她暗自以为的同名同姓者,竟果然是她心恋已久的“戴小生”!芊子曾悲伤地想,她这一辈子是断然的没机会再见到他一面了,万万难料却在如此这般的一种情形下不期而遇!他就站在离她骑着的枣红老马四五步远处。他竟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丝毫也没有了昔日令女人们梦牵魂绕的飘逸风采!他双腿索索发抖,眼见着是就要倒在雪地上了!
芊子的心猛一阵缩紧了。她觉得自己全身的血凝固了。她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他,一时间僵到了每一根手指。她半张着嘴,被沉重地浇铸在马背上似的。
迎亲的送亲的,两村的男女老少也都呆望着这个昔日的大名角儿。不久前他们还常说起他,说时还都流露出由衷的思念,还都满怀着崇敬,巴望他能再到本村来,再登上土戏台为大家演一折什么戏。可是此时此刻,他们只不过都目光麻木表情也麻木地呆望着他罢了。仿佛眼前的情形,也只不过是一折戏,而且是一折引不起太大观看兴趣的戏。
当的一声,“戴小生”手里的锣掉在雪地上……
“捡起来……捡起来!”
他双腿抖抖地弯下,想捡起锣。然而,身子一晃,分明的,是双膝跪地了。他伸出的手已经冻得不听使唤了,抓不起系锣的绳儿来了……
男女老少依然全体呆望着。
四周是出奇的肃静。尘雪纷纷。
“装熊是不是?你他妈往常的得意呢?”
那个戴皮帽子,穿皮棉鞋的人,上前踢了他一脚……
他一头栽倒在雪地上了。他一面脸颊贴着雪,身子往一堆儿蜷。他微微地喘息着,似乎宁愿被冻死算了。他的眼睛,刚从冰窟窿里钓上来被扔在冰面上扑腾了两下立刻就冻硬了的硬鲜鱼般的眼睛,却投she出渴求生存的目光,证明着他并不甘心落此下场。
他的目光望向谁,谁就将脸转向别处。或是,将头低垂下去。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全那样。包括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包括那个在名分上已是芊子丈夫的新郎官儿。
他的目光,其实仅只是一只眼睛的目光,最后望向了芊子。一望向芊子,便停在她身上了。也许是因为她一身红,在这白茫茫的旷野显得分外妖娆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没将脸转向别处,也没立刻低下头去的缘故,也许还因为许多有老天才知晓的缘故,总之他那眼睛顿时一亮。起码在芊子是那么觉得。然而它倏忽一亮之后,眼神儿转瞬便黯淡了,并且,眼皮儿不甘地一垂,闭上了,如油灯最后的一耀随即无奈地熄灭了。一滴晶莹的泪从他那一只眼中溢出,顷刻被冻结在眼角。
芊子觉得他那只眼睛将她看了一万年之久似的,觉得他的目光将她石化的身子激活了,使她的血液又开始在全身周流了,越流越快。她感到全身炽热,仿佛就要燃烧起来了……
“队长,他耍赖,得教训教训他!”
一个家伙向那戴皮帽子,穿皮棉鞋的人请命,还伸出手讨什么东西。
于是那“队长”撩起大衣襟儿,从腰间解下了皮带抛给那家伙。那家伙接在手,拎着走到“戴小生”跟前,高高地挥了起来……
突然的,芊子蹿离了马背。她那一蹿如同豹子般的迅猛。竟带动起了一股风!于是她的红盖头向后飘去,她那红色的身影在空中划了一道红色的弧。盖头还没落地,她已扑在那拎着皮带的家伙身上,将他扑倒了。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以至于迎亲的送亲的人们纷纷抬起头时,已见芊子和那家伙像一红一huáng两只shòu似的在雪地上翻滚作一团了。芊子于翻滚中一口咬向对方的腕子。疼得那家伙杀猪般的哀嚎。
芊子从那家伙手中夺下了皮带,抡起来,用有卡子那一端狠抽那家伙。抽得他一个劲儿在地上滚,竟没机会爬起……
芊子又抡着皮带抽向“队长”,抽向他的部下们,抽得他们一个个护头躲避……
芊子扔了皮带,扑向“戴小生”。她趴在雪地上,将脸腮贴向他嘴,感觉到他尚有口气儿,立刻腾地一下子跃了起来。
人们的头脑皆被眼前猝然间发生的情况搞懵了。意识一时间迟钝了。灵转不过来了。包括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包括那个在名分上已是她丈夫的新郎官儿,都两眼发直地呆看着而已。
芊子又箭似的冲向那挑嫁妆箱子的本村人。那人见她来势汹汹,吓得弃了担子,跑的远远的……
芊子打开箱子,从内中扯出了簇新的被褥。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抱着走向“戴小生”……
“芊子!”爹吼起来……
“妹你想gān什么你!”
哥也吼起来,上前阻拦。芊子一低头,朝哥撞去,将哥撞得趔趔趄趄倒退数步,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
芊子将簇新的褥子铺在“戴小生”身体旁,将“戴小生”的身体翻到褥子上,嗖地从被子里抽出一把剪刀,紧攥着,高举着,竖眉怒目,其声厉厉地说:“今日我芊子六亲不认了!谁敢阻我,我就和谁一块儿死给众人看!让众人开开眼,看看人血是怎么往外溅的!”
没人再敢上前半步了……
芊子将簇新的婚被一展,一旋,披在自己身上,然后用口叼着剪刀,伸开双臂,两手各拽着两个被角儿,徐徐的,她就连人带被伏在那气息奄奄的“戴小生”身上了。将她自己,也将那“戴小生”蒙了个上不露天,下不露脚……
娘冲着被喊:“芊子啊,女儿呀,你可不能当众gān傻事儿哇!……”然而却慑于女儿刚才那番其声厉厉的话,并不敢上前……
爹连连跺着脚,流着老泪仰天大叫:“丢人啊!丢人啊!”也并不敢上前……
哥双手攥拳,不停地擂着雪地吼:“芊子!芊子!我和你从此不是兄妹了!”
那些押解“戴小生”的人更不敢上前。
被称作“队长”的人,低问给他们当向导的另一个村的农民:“她有疯病么?”
那农民袖着手,含糊其辞地说:“兴许吧,没疯病,又是新娘,能当众这么胡来吗?” “那,她家什么成分?”
“贫农!我了解她家,百分之百的贫农……”
他听了,不再问什么了。他望着那chuáng花团锦簇的婚被,掏出烟,一口接一口狠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