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接回省城去了……
以后他每月都按时往那县的妇联汇款。妇联以“慈善救济金”的说法,派人转送给芊子。
但芊子仿佛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拒收。她一再qiáng调——自己靠自己的劳动,是能养得了她的四口之家的。
她给县妇联写过一封信,是用毛笔写的。蝇头小楷,工整娟秀,措辞也很“文”。信曰:大千世界,芸芸众生,遭命运抛掷,受悲苦摧挫者,何我芊子一人?慈可他善,救当济急。舍我一草芥女流,庇二痴子,侍一废夫,实天意耳!芊子甘顺定数,不以为劫。望勿复以慈相扰,以济相羞……
妇联的女人们,传阅此信,无不肃然,无不扼腕而叹。都道是这么漂亮的字,这么有文化的一封信,全县也找不出几个能写得出来的女人啊!
她们没将这封信转给戴文祺,不愿再伤他的心。
其实戴文祺也收到了芊子的一封信,也是用毛笔写的。信曰:花开花谢寻常事,缘生缘灭岂奈何?君意之诚,芊子已知。君心之真,芊子已信。以少小之痴情,而获君之诚意,以当初之暗恋,而获现在之真心,芊子无悔矣。无憾矣!芊子花容已衰,芳华已逝,非忍心拒见,实惭对君耳!相与为妻,qiáng所难也。况二子虽痴,尤赖母爱。弃之我悲,随之君累。君意可诚不可坚。君心可真不可迁。还望三思而后,还芊子往昔清宁……
他的心念,又哪里是芊子的信所动摇得了的呢?日日反复阅读,月月照常汇款。县妇联那一边,就只得替芊子先存着……
半年后,芊子的丈夫死了。戴文祺无悔无怨自甘等下去的心念,越发坚定了。他仿佛于渺渺无望之中,看到了一大片希望的光明……
忽一日深夜,县里来电话,告知芊子病重……
“她的情况怎么样?……”
“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儿?……”
“……”
“快说呀!”
“很不好!你及时赶来,兴许还能和她说上句话。”
凌晨,他的画家朋友,和那位中学女教师,陪他登上了火车。
……
他随身拎着留作纪念的戏服箱子,内有全套扮演许仙的戏装和化妆盒……
他们赶到芊子家时,芊子已奄奄于垂危之际了。她并没什么特别的病,只是心力衰竭而已。殡丧了丈夫,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倒下了……
二人的手终于握在一起。
芊子气息微弱地吐出五个字是——“谢谢你来了……”
戴文祺泪水刷刷地往下流!
他说:“芊子,芊子,与我有爱无缘的芊子啊,我要为你一个人演一次许仙!”
于是众人将芊子扶起,使她靠着枕被而坐。她左臂搂着一个痴傻儿子,右臂搂着另一个痴傻儿子……
于是戴文祺急急换上戏装,粗略敷粉着朱,描眉勾目一番,戴正戏冠,忍泪噙悲而唱。
他唱道:
被法海囚押文殊院
咫尺天涯见无缘
西子湖依旧当时一样
却见她花憔柳悴断桥旁
赴灵山盗仙草舍生入死
才知道娘子心一片善良
似这等救命恩感天动地
我许仙怎么能不以情偿
……
他唱着唱着,全然忘了自己究竟是谁。许仙乎?“戴小生”乎?连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古代还是身在现代了。仿佛既是许仙又是当年的“戴小生”。也全然忘了面对的究竟是谁?“白娘子”乎?芊子乎?仿佛既是“白娘子”,又是当年的芊子。他目中已无在场的别人,只有一个奄奄垂危着的芊子存在了。他只望着她唱。泗泪滂沱,在脸上涤粉dàng朱。捶胸顿足,使在场的别人耳不忍听,眼不忍看……
芊子的双眸忽然烁亮起来。
人们听到她清清楚楚地说出三个字乃是——“我、爱、过……”
这是她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完此话,头向旁一歪,随即垂于胸前……
画家急按她手腕,已是命脉停搏,魂魄弃身而去了……
画家低声对戴文祺说:“你别唱了,她咽气了……”戴文祺却像听不明白画家的话,仍唱:
你纵是蛇类我也爱
爱定情坚续残缘
许仙今世若反悔
青锋剑下尸不全
……
人们想将芊子的两个儿子从她身边拉开。她的双臂,却将他们搂得那么紧那么紧,一时难以与两个痴傻儿子分开。仿佛全身最后的命力,在咽气之前,全集中于自己双臂了似的。他们也不容人们将他们与母亲分开。他们一左一右偎俯在母亲胸上,谁拉他们,他们就激怒起来,张口咬谁……
戴文祺直唱得喷出了一口鲜血,瘫倒在地……
画家和中学女教师相帮着人们,将戴文祺的绣像和芊子一起殡葬了……
他身披重孝,在她坟前盘腿痴坐了几乎一整日……
那一天是一九九六年夏末秋初的一天。那一天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一大群鹊雀,遍村栖落,久不逸去。却一只也不叫……
芊子卒年四十六岁。
……
戴文祺回到省城,一病不起,数月后故世了。五十七岁不到。
弥留之际,他的画家朋友问他:“戴兄,我想,你一定愿葬在芊子坟旁吧?”
他摇头道:“不必。我二人之事,仅她为我,我为她而已。超常料理,难免又惹世人绯议纷纷,使我俩地下不得安宁。她有我的绣像随葬,我有她的画像同焚,也就算冥间为伴了……”
他的遗嘱只一条——家具皆卖,钱款集中,三分之一,赡养芊子的嫂子,由女教师代为执行。另三分之二,尽作安置芊子两个痴傻儿的费用,由画家朋友执行……
喋血
月光像半张锡纸裱在炕上。
烟头一红,又一红,从朦胧中bī出男人的瘦脸。
呆愣的眼睛瞪着屋顶——那男人的眼睛,死不瞑目的样子。
屋顶白。墙壁白。分明还没被主人的生活污染过。上下左右的白衬托着,男人的脸显得黧黑。烟头一红,跟着便红。
外面的世界静极了。
炕上的孩子睡实了。
柴火在炕dòng里哔剥。趴在炕dòng前的老狗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发出一声人语般的呜。似乎醉卧的酒鬼嘟哝了句什么。 男人的身子被炕面烘软了。他觉得他的身子已不属于他了。头也不属于他了。因为头里没了思想。只有夹烟的那只手,嘬烟的那两片嘴唇,还受着他的机械的支配。
老狗又打了个哈欠,又呜了一声。
终于,男人吸了最后一口烟,夹烟那只手果断地往炕上一捶,将烟狠狠捻灭在炕面上。
“哎……”
男人隔着孩子捅了女人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