搂着孩子的女人不动。不应声。
“你死啦?!……”
男人咒道,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女人还不动。还不应声。
“你……妈的……!”
男人的手伸向女人的头,想薅女人的头发,却摸在女人脸上,摸了一把湿。
他知道女人是在无声地哭了。他那只摸在女人脸上的手,犹豫了一下,就捂女人的眼睛。女人眼中于是淌出更多的泪,捂也捂不住。就像用手捂不住石缝渗出的水。
男人火了,那只手握成了拳,一拳擂在女人肩上:“哭啥?哭啥!天无绝人之路,快给老子起!……”
女人悄没声儿地爬起来,在炕上委了几委,移身至炕沿边坐着,一手揉肩,两脚在地下探索。接着又扑向墙,仍坐着,张扬着胳膊,双手乱抓乱捉。
“你那gān什么?!”
男人低吼。
“开灯,找鞋……”
女人嗫嚅着。
“不许开灯!摸黑找!”
朦胧的幽暗里,女人停止抓捉灯绳,怔怔地望着男人。
“瞅我gān什么!你想开灯招人来呀?!”
女人明白了男人不许她开灯是有道理的,两脚往下一沉,踏在了地上。蹲下摸鞋。
女人摸到了鞋,穿好,站起来悄问:“这就走?”
男人说:“不走还等几时?!”
女人不再问什么,复上炕,轻轻掀开一只炕柜的盖,取出一个早已打好的包袱,NB053在手臂上,静等着男人发话。
男人这才下了炕,先解开腰带,重新将棉裤腰刹得紧紧的。然后穿上了棉袄,戴上了皮帽子。刚戴上,又摘下,扔给女人。
“你戴着!”
“我不戴,你戴着吧。路远,冻坏了你……”
女人说着又想哭。
“叫你戴你就戴!NB023唆啥?!……”
女人戴帽子时,男人从墙上摘下了双筒猎枪,枪筒朝上斜背身后。
女人用一chuáng小被包好了孩子,因为NB053着个大包袱,竟不能将孩子抱起。
孩子仍睡着。
男人推开女人,将孩子抱了起来,率先往外便走。
女人跟在男人后。
老狗跟在女人后。
男人出了门,见老狗跟在女人后也想出门,一脚将它踢进了屋里。随即,用一把老式的虎头大锁锁上了门。
入冬的第一场新雪,从白天下到黑天,不知是哪会儿停了。新房子的房顶上,小院土坯围墙的墙头上,jī窝上,一辆旧自行车的车坐儿上,积雪一尺来厚。
月亮挺大。挺圆。当当正正地悬在墨蓝的天穹上。没风。一丝风也没有。整个村子如同被雪盖住在一个沉梦里了。世界是静极了静极了。
然而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寒冷之极。有经验的北方人,其实是宁可冒着徐徐大雪赶夜路,并不在雪后出远门的。雪后不冷则罢,若冷,很凛冽。啐口唾沫落地丁当响,指的正是这一种寒冷。
男人将孩子jiāo付女人,戴上棉手闷子,轻轻抚去了车坐儿和车后架上的雪,不发出一点儿声响地用鞋跟慢慢磕起了车蹬子,歪一下头,示意女人坐到车后架上去。
女人却不知男人是什么意思,反应迟钝地呆站着。 男人就踢了女人一脚,同时将手在车后架上一拍。
女人这才明白过来男人的意思,却因双手抱着孩子,胳膊弯还NB053着一个大包袱,踮起双脚,gān着急坐不到车后架上去。
锁在屋里的狗扑门,呜呜叫。那低吠有些恐惧,似乎预感到了今夜对它和它的主人潜伏着某种不祥,某种凶险。
“妈的!”
男人又低声骂了一句,不知骂的是女人,还是狗。
他复支好车,从眼面前推开女人,一大步跨到门前,摘下一只手闷子叼在嘴上,掏出钥匙便开锁。
“你要gān啥呀?”
女人懵懵地问。
“得把狗弄死。”
他低声然而坚决地回答。
“别,它肚里正怀着崽呀!”
女人心肠特软地说,带有哀求的意味。
“不弄死它,它叫得全村的狗都跟着叫,那麻子还能让我们离开村子吗?”
他说时,已开了锁,撇下女人在院子里,独自迈入屋去,反手将门插上了。
他一进屋,老狗立刻不叫,嘘嘘地嗅着他,似乎减少了几分动物本能的恐惧,获得了几分安全感。
他想找根绳子勒死它,又不敢开灯找绳子。寻思了一阵,决定用斧子劈死它。看来只有用斧头劈死它了。往脑袋上劈。狠狠地一斧头,不怕不能把它的脑袋劈两半,省事而利落的法子。
这么想定了,他就走到灶前,摸索到了斧头,紧紧握在手中。
“巴虎,巴虎……”
他蹲下身,假意亲近那狗。
狗便往他身上扑,将两只前爪搭在他肩上,湿漉漉的,散发着腥味儿的舌头长长地吐出口,舔他脸。
“趴下,趴下……”
狗立刻听话地趴下了,卖乖地举起四只弯曲的爪子。狗尾巴沙沙地扫着土地。借着从灶间的窗子透进来的月光,他能看出老母狗的肚子有多么鼓胀。怀着几只崽呢?再过一个多月就该下了。养了七八年的一条狗哇!抱来时比头猪羔大不了多少。又能看家护院,又能跟他进山打猎。可是条好狗呢!影影绰绰的朦胧之中,惟狗那双眼睛明亮亮的。亲昵而信赖地瞧着他。
他有些不忍对狗下毒手了,弃了斧头。
但随即又想到了bī债人那张六亲不认的麻脸,冷酷无情,使他连想一想都觉得不寒而栗。他没少因那一大笔根本还不起的债对麻老五鞠躬作揖,低三下四。受尽了百般的羞rǔ和呵斥。亏他眼下还是这个村的党支部书记呵!他原本剩下不多的一点儿威望,经过麻老五当着全村人的面的多次扫dàng,已然丧失尽净。他是再也没法儿在这个村里住下去的了。而且,欠着麻老五两万元的一笔巨债,麻老五也绝不会容他住得安生,定会三天两头带着些狐假虎威的人来bī债。电视机、录音机、缝纫机,一切一切值些钱的东西,用借麻老五的钱买的东西,早已被麻老五指挥人大白日地搬走了。眼睁睁看着被搬走,他连个响屁也没敢放。麻老五还限他十日内腾出秋末才盖起,住上没多少日子的新房子抵债。还勒令他的儿子和儿媳妇到麻老五的矿上去白白做工。他心内清楚,如果他依了,他那细皮嫩肉,俊眉秀眼的儿媳妇,便等于是麻老五的口中之物,想要什么时候受用一番就什么时候受用了……
一想到这些,他的心又狠了起来,重新操起了斧头。
“巴虎,巴虎,别怪我心狠手毒,我是被人bī到了这份儿上呀!……”
他自言自语着,潸潸然泪下。
老狗以为他在跟它闹着玩呢,两只前爪抱住斧头不放。
他觉得它那张狗脸似乎是在傻笑。
他猝然从狗爪中抽出斧头,举过头顶,将浑身的力量都运到手臂上,猛地往下一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