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她的身影站在一棵树下,走过去,压抑着恼怒开了口:“说!”
她赌气地一扭身子,往另一棵树走去。
“你!找打了呀?……”
他跟至另一棵树下,将她bī迫得紧靠在树gān上。
“说!”
她面对面瞪着他,咬着嘴唇,泪潸潸下。
“你倒是说呀!”
她终于开口了,说得相当镇定:“我有了。”
“你有什么了你!”
“孩子。”
“孩子?这不可能!你胡说!生了儿子之后,爹不是bī我为全村男人做榜样……”
“不是你的。”
“不是?……不是我的,那是谁的?!”
“我表舅的。麻老五的。”
“他……他……他到底是你表舅哇!……”
“我也没说他不是我表舅……记不起多少次了,反正我怀上了他的种!我这一路,要是熬不过流落异地他乡那份儿苦,有个三长两短,你得牢记着替我……向我表舅报仇!……”
他呆了,如同一根木桩。
“就这话……”
她嘟哝地又说了一句。
突然他揪住她的衣领,发了疯似的,一个nüè待狂似的,一个欲置人于死地的复仇者似的,使劲儿将她的身体往树gān上撞!
她一声不叫。也不反抗。
他一声不吭。也不咒骂她。只是一下接一下,使劲儿将她的身体往树上撞、撞、撞……
终于她被折磨晕了,身子软绵绵地往地上瘫。
他也没力气提住她了,双手一松,她无声地靠着树gān瘫在树根下。
树上的雪挂,一阵阵落。落在他身上,也落在她身上。
他和她像两个雪人一样——一个立着,一个颓倒。
不远之处,有人在望着他们……
“你就杀了我,也算不得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谁叫你爹欠了麻老五两万元,让人家bī得偷偷摸摸、深更半夜逃债!……”
颓倒的雪人这么说。话语中充满了鄙视和轻蔑。
立着的雪人一动不动……
“那警察”一回到值班室,女站勤就迫不及待地问:“那小两口,鬼鬼祟祟地到底怎么回事儿?”
“他们说逃婚,我压根儿就没信!果不其然,耿福全一家逃债,让他儿子和儿媳妇打前站!”
“欠了什么人的债呀?”
“还能欠什么人的债?麻老五呗!那小媳妇肚子里怀上了麻老五的种……”
“那还不好?算那小媳妇的造化!麻老五的种能是孬种吗?若我,就在心在意地怀着,将来世上必定又多一位小麻老五,又多一位能人,又多一位财神爷!……帮我把这点毛线缠完……摘了你那双脏手套!哎,你说我们那口子,穿这种色的合适不合适?……”
不知“那警察”回答了句什么话,惹得女站勤嘎嘎一阵大笑,骂道:“死没正经的,老娘才不稀罕你哪!……”
逃债的男人和女人艰难行进着的野路两旁,并不高大的山的雪白漫坡上,一眼眼小煤矿的矿dòng,像稚拙的儿童用墨汁浓重的毛笔画出的嘴。南南北北,上上下下,一处处没个顺序,也没个正规形状。有的“嘴”似在哈哈大笑,有的“嘴”似在哇哇大哭。有的“嘴”似在打喷嚏。有的“嘴”似在叫喊。有的“嘴”似在呼唤……静悄悄的寒冷的这一个夜里,看去仿佛有无数的人躲在倾斜的白幕之后,咬破幕布,只将嘴bào露在幕前,咧成张成林林总总千奇百怪的样子,同时演出着不可思议的超现实主义的哑剧。
每眼矿dòng前都竖着一杆旗,旗杆都很高。旗帜形形色色。上面写着或锈着张、王、李、赵等等大字。标志着那些能往外吐钱的“嘴”归何人。有风的时候,旗帜迎风招展,哗哗啦啦的旗帜的争相歌唱响彻山谷。今夜无风。山谷腹地的凛冽是由渗遍了空间的寒流造成的。那些旗帜都纹丝不动地垂着,卷掩起那些时来运转的姓氏。
一株老树的枯瘦的枝杈,栖落着十几只乌鸦。附近就这么一株孤零零的老树,它们木落得太久了,已由黑色的变成了白色的。好像老树生了许多白色的大瘤子。
逃债的男人和女人没注意到乌鸦们的存在。而它们却早已在居高临下地观望着他们了。当他们从树下经过时,它们纷纷发出了“哇哇”的怪叫,骤然间飞起,抖尽身上的雪,复变成黑色的,在他们头顶盘旋。
jīng疲力竭的男人站住了,和女人悸怖地抬起头。
乌鸦们在他们头顶盘旋了一阵,纷纷地,一只只从容不迫地,又归回到那株老树上。
它们不祥的叫声在山谷回dàng。
待男人和女人收回目光,发现有四个身影排开在他们前边,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支书,恭候多时了!”
最粗壮的一个身影,朝他们迈了一步。
麻老五。
分明的,四个人都预先隐蔽在麻老五的帐篷里。
拖腔撇调,麻老五客客气气的语势中,包含着毫不掩饰的挖苦。
女人立刻从车后架上蹦下来,不知所措,将孩子抱得更紧,惶恐地往男人身后藏。
男人愣愣的,双手仍握着车把,完完全全呆住了。
“支书,你还背着枪gān啥?准备用枪杆子对付我麻老五?”
“……”
“现如今不搞阶级斗争啦!”
“……”
“再者,你能论得明明白白,你代表哪个阶级,我又代表哪个阶级吗?”
“……”
男人将车蹬子一踢,架稳车。随后默默地,从肩上取下了猎枪,靠着车后轮放于地上,表示出和平谈判的意思。
“你们,打算怎么样?”
“不打算怎么样。只是,请您回去。”
男人摇头。
麻老五又向前迈了一步。
其余三个人,助威地跟了上来,分立在麻老五左右,仍一字儿排开。
逃债的党支部书记此时看清了——其中一人,不是别人,正是支委韩喜奎。
他一切都明白了。
“喜奎,是你报的信儿?”
“是我,支书。”
韩喜奎半点也没有对不起他的,内疚的意思。
“我们可都是党内同志,你胳膊肘往外拐?”
他由于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所出卖,恨得一颗心仿佛随时会在胸膛里炸裂。然而他的话说得极平和,只有种悲哀的调子。
“支书,理不是这么个讲法。五哥是我老板,我若对得起你,就对不起我五哥了。”
“你!……”
“支书,在党内,我是党的人。也可以说是你的心腹人。在党外,我是五哥的人。也可以说是五哥的心腹人。而眼前这桩事儿呢,纯粹是党外的事儿,你说我胳膊肘不向外拐向哪儿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