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喜奎振振有词。不过,那话却也说得极平和。甚至可以认为,在这种情况之下,对他也仍怀有着往昔的敬意。
麻老五又开口道:“支书,跟我们回去吧!您得听我们的话。您不听话,不是在bī我们对您动手动脚吗?”
“不。”
很坚决的一个字,然而声音很小。
女人一直隐在男人身后,连口大气儿也不出,不存在似的。
“要是真不呢,可就让人怪不忍心的了……”
麻老五不动声色,背在身后的一只手,以摊底牌的动作,缓而慢之且稳操胜券地移到了身前。
手里握着一卷绳子,一截绳头悠悠地摇着。
“支书,听话,啊?听我五哥的话,回去吧,啊?还是听话的好,不听我五哥的话,那像什么样子呢?……”
韩喜奎劝说着,如同哄一个犯拧脾气的孩子。
“对,对。别不懂事理。支书也得懂事理呀,不回去是不行的!”
“杀人抵命,欠债还钱,古往今来……”
“住口!”男人愤怒了,“我与麻老五之间的事,与你们有什么相gān?我只欠麻老五一人的钱,没欠下你们几个的?帮狗吃屎的东西!……”
“你骂我是狗?”
麻老五手中的绳头不摇了,语气中充满了威胁。
“我……我没骂你……”
这当支书的男人,顿时气馁了。
“骂我们也不行!老五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我们就是愿意为他两肋插刀!”
“你别惹爷们儿不耐烦!……”
麻老五垂下握着绳子的那只手,举起了另一只手,于是两个“帮狗吃屎的东西”立刻缄口了。麻老五的威严,在逃债的这一个男人面前,在曾有过至高无上的权力的这一个男人面前,在此时此刻,体现得那么恰当又那么令人信服。
企图逃债的这一个男人的最后一点自尊心,彻底崩溃瓦解了。 “耿福全,你得把刚才那句话解释清楚了!你不是骂我,是骂谁?”
“……”
“五哥,叫他承认,是骂他自己!”
“对!非叫他承认是骂他自己不可!欠了你两万元,想一逃了之,还……”
麻老五的手又一举。
说话的嘴巴闭得比眨眼睛还快。
他痛苦地耷拉下了他的脑袋。
从前,他也曾有过如此这般的威严。而现在,尤其此时此刻,他一点儿也没有了。他曾有过的威严,是被麻老五偷去了抢去了!就这么回事儿!
“听见了?你得承认你是骂你自己。”
冷冰冰的毫无怜悯之心的话。
“我……我……”他无可奈何地嘟哝,“算,算我骂我自己……”
“算吗?”
“是……”
“这还差不多。那么,请回吧!”
“我……你高抬贵手,放我一条路……”
“唉!……”麻老五居然叹了一大口气,仿佛更其进退两难的是自己,“你呀,你这人怎么这样糊涂!我若放你一条路,我那条退路不就等于没了吗?”
对方叹那一大口气,使他于绝望之中产生了一线希望。他那耷拉着的脑袋,马上就抬了起来。
他急急地说:“你放我这一条路。你放我这一条路对你有好处!我到异地他乡去,不是为了逃你的债,是为了还你的债!我要带着妻儿老小,闯世界,舍得全家人的命挣钱,攒钱……”
“中国这么大,三十多个省,千儿八百个县,现如今,没户口也能活人了,你就是吉星高照,发了,我哪儿找你呀?”
“我若发了,仙山神地,我也不留恋!我耿福全一定一定揣着两万元回村来见你!你得相信我!”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起誓!”
“这年头,谁信谁的誓呀?”
“我……我以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党支部书记……”
“得啦得啦!”
麻老五终于厌烦起来。
“我以我祖宗八代……”
“真NB023唆,不信就是不信!”
“我……我……”
这一个企图逃债的男人,这一个村党支部书记,再也无话可说,双膝一弯,分明地,他给当年受他任意摆布的村民麻老五跪了下去。
一时间,山谷变得那么寂静。世界变得那么寂静。
连栖在老树上的乌鸦们,想叫,都不叫了。
麻老五等,大为出乎意料,怔怔地,低头瞧着跪在他们面前的这一个男人,简直都有点不能相信那就是他,那就是从前凌驾于他们之上,如同一尊佛爷似的,头顶笼罩着某种神圣光圈的那个人。
“哎呀,支书,您这……您这是何苦呢?犯不着这样子嘛!快起来,有话好商量,快起来……”
韩喜奎第一个动了恻隐之心,他慌慌地弯下腰,想扶起他的党支书。可他的手刚碰到他的入党介绍人的身体,顾忌到了什么,扭头看麻老五一眼,见麻老五并没有明显的允许他这样做的意思,双手不由得畏缩回去了。
“我……我是觉得……”
他欲解释什么,因为倏忽间,他感到在他的“五哥”面前,自己已然丧失了立场。而且很可能由此永远地丢掉了对方的信任。
他识趣地直起腰,尴尬地后退了一步。
“嗤……”
四人中,有一个人打鼻孔里喷出一声讥笑。
最不敢相信眼前情形的,还是那个女人。她生平第一次意识到,她的男人从此真的再也不足以依恃了。她似乎明白了,前面已经没有一步好走的道路了。
她放下了孩子。就放在雪地上。
“别来这一套!……”那男人此时此刻的软弱,不但没能使麻老五动容,反而使他心肠更硬,态度更蛮横,语气更冷:“你这一套是跟我学的!想当初,我女人怀了第三胎,我死活求你,你对我发过一点儿慈悲吗?我不是也给你跪下过吗?我还给你磕过响头;可你却派人生把我老婆捆着绑着送到了医院……结果真是我个儿子!……你害得我断子绝孙!……”他越说越来气,吼道:“你们几个还愣着gān什么?给我绑了!今天牵牲口一样,也要把他牵回去!……”
突然,那跪着的男人,听到了一声轰响。同时觉得有些黏乎乎的东西溅了自己一脸。如他一斧劈死他的老狗时,溅在脸上的东西一样。
他微微吃惊地抬起头,见站在他面前的麻老五,没了脑袋。没了脑袋,麻老五那粗壮的身子,却仍叉腿站立着,一只手里,也仍握着那卷预备用来捆绑他的绳子。
一股火药味混合着一股血腥味儿扑入他的鼻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