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他的名字居然在国外见了报,被称为当代中国的“自由知识分子”。
而我认识他,则是网络时代来临以后的事。我是从不上网的,至今没换笔。家中为儿子买电脑已近十年了,我只有在擦灰时才拿起过鼠标。对电脑显示器后面的种种热闹,我几乎一无所知,毫无兴趣。网络之对于我,即使化成美女,也诱惑不了我。我当然也听说过网上有些很无忌的言论。仅就我听说过的而言,不太谦虚地讲,我觉得还没有什么超出我的思想半径的内容,也没有什么超出了北京一名出租汽车司机的见解水平的思想。见解装在自己头脑里是一回事儿,贴到网上是另一回事儿。我承认网络之相对于中国,具有早期“海德公园”的意义。所以我对网络其实不是反感,只不过是拒绝罢了。
某日家中来了一位友人,对我大谈网上政治,频频提到柳。
我问柳是谁?
友人故作愕异:怎么?你不知道?他可是网上大名鼎鼎的“新左派知识分子”呀!
遂向我宣传柳在网上的种种言论。
我听了半天,说那些言论一点儿也不新鲜啊。近二十年,中国一代一代的知识分子,不是就没断了谈来谈去吗?
友人就觉得我老了,对什么都不敏感了。而且,越变越寡味了。
他说他要给我寄几篇柳的文章来,为了激活我的头脑。
果然寄来了。都是从网上下载的。
我认真拜读了,仍未读出有什么思想的高明之处,而且觉得文字很糙。从我这方面讲,近年对于思想有了别种认识。那就是——只有预见于现象之前的才算思想。滞后的只不过是思维。思维人人都会,从现实生活中到网上,人人都在整天进行着。然而思想,在中国,太少了。所以我有自知之明,已变得逃避思想二字惟恐不及,恐偏向思想使人生厌……
友人又来了,怂恿我去拜见网上的“新左派知识分子”。
我说,人家自己的文章里明明写着,人家只想做“自由知识分子”的呀!你们gān吗非另封人家不可呢?
友人说,那不管。网上有网上的封法。网上封谁是什么,谁不愿接受也不行。
我脱口道:那么,网上真他妈的。
拗不过友人,只好跟随其去。
结果一见到柳,就喜欢上了他。他实在是一位又睿智又幽默的老人。可叹,像他那样一个人,只有退了休以后,才渐渐觉醒了基因里的本真性情。
他说,电脑之对于他,如布娃娃之对于小女孩儿。说小女孩儿在父母面前,或取悦,或乞宠,或撕娇,或任性,那都是转着小心眼儿,有获得的企图的。而布娃娃却给予不了小女孩儿什么,所以她每对布娃娃才喃喃自语地说真话……
谈到“新左派知识分子”之称号,他说,在网上他又不是那个称号了,是“新保守派知识分子”了。说网上是风云变幻的,一天刮左风,一天刮右风。在现实生活中感到失落的知识分子,或欲望难以得到满足的知识分子,才到网上去证明自己,膨胀自己。他说,当然,这一点主要体现于“网上政治家”和“网上思想家”们身上。
他一边说,手指一边敲点键盘,调出一些与自己相关的内容并指给我们看:“瞧,这儿怎么说我的!瞧我又不是‘新保守派知识分子’了,是‘帮闲知识分子’了!再瞧这儿,咦,我怎么又成了‘温和的持不同政见主义者’了呢?真是乱戴帽子!”
言罢朗笑。笑得开心不已。
他说,他的网上文章已开始被些小报小刊转载了。仅当月,已有数笔稿酬寄来。从电脑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小本,翻开看了一会儿,得意地说:“比上月多了两笔稿酬,加起来近八百元了,不少吧?我迷网络,不只是因为寂寞,也是要为稻粱谋啊!”
他既然在网上已是一个人物了,在现实生活中,也便相应地引起点关注了,又常被邀请开些什么不三不四的会了。
“我不喜欢开会,不喜欢在会上发言,但如果给出场费,有时我也去。我挺喜欢钱的。钱能提高我和老伴的生活水平啊!”
他坦诚得可爱。
后来我在一次会上见到了他。主持人介绍他时,称他是“著名的网络杂评家”。他并不作谦虚状,俨然自居始终。散会后他邀我一块儿逛书城,在社科类书架前,我们同时发现了费孝通先生的一排数卷文集,书出得很大气。他用手抚摸着书脊,像盲人的指抚摸琴键。那时他表情肃然,继而怆然……
离开书城,他一路沉默。分手时,才问我:“你知道吗?费先生七八十岁时,还在身体力行地搞社会调查,孜孜不倦地又写了几百万字……”
我点头表示知道。
他长叹道:“中国社会学后继乏人啊!本来,我也可以成为社会学家的。起码,是可以成为社会学者的啊!我……不说了,再见!”
他话一结束,转身大步而去。那是冬季的一天,很冷,刮着四五级寒风。望着老人的背影顶着寒风渐远,我心一片惆怅……
他是伏在电脑桌上死去的。
他不知怎么卷入了网上些个臭名昭著的最下三烂的人们jīng心策划的一个最下三烂的“话题”的——相互谩骂的漩涡。网上没大小,先是他被“网虫”们骂,终于没了七十三岁老人的涵养和风范,于是回骂,于是遭到更侮rǔ其人格的谩骂……
电脑显示器上闪烁着他敲出的最后三个字是:“我认为……”
而下面一串是别人谩骂他的话:
“老丫挺的,回家玩你那老××去!……”
污言秽语,不一而足。
而那网站的站名却是“公众发言”。
真无法理解,他怎么还那么爱发言呢?
七十三岁了,终于可做一个不必再发言的中国人,为什么偏不呢?
他老伴发现时,他的身体已经硬了,凉了……
在他的日记中,有一大段关于中国人之发言的体会,读来颇发人深省——“中国国也大,人也众,会也多,尤数知识分子,一生不曾作会上发言者几人?或主动,或被动,或表态,或议事,一生不曾因发言而影响人生者几人?人有竟因擅长发言而jiāo佳运,而红而紫。虽德俗才庸,却扶摇直上。有人竟因直抒己见而厄运临头,连遭坎坷。虽光明磊落,却被归另册。于是虚与委蛇之风渐长,假话空话套话盛行。此弊习沿袭至今,败坏知识分子品格,毒害下一代青年。予每见青年会上发言慷慷慨慨,浮词连篇,会下撇唇戏曰:‘假作真时真亦假,何妨假,莫如假’,周身发寒。想予也曾奉此鄙律权当经验,羞不欲生,愧几欲死。呜呼,名堂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呜呼,发言几时真?表态何须频?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读之,我心愀然,愀愀然。
某日复读时,友人打来电话,吞吐相告:“我被撤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