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院只有两个人对“4号”之死表现得与众不同。那就是“3号”和“9号”。“3号”是越闹越凶了,仿佛一刻不穿上“XF”背心,更确切地说,一刻不穿上他自己所迷信的我的背心,就一刻不得安宁。但我的背心被小悦拿去做旧了,两天后才能完活儿。还得经过王教授验收,还得经过公证,我和他一手钱一手货双方当面过了手,背心才算正式属于他,他才能合理合法地穿在他自己身上。“3号”一刻也不得安宁,搅得王教授心烦意乱,几次催我赶紧让他验收。我只得撒谎,推说这么重大的事,我不可以独断专行,怎么也应该征得我妻子的同意。说这么重大的事,也绝不是我和妻子在电话里三言两语就能达成一致的。说我已经给妻子送出了信,最多两天,妻子的态度就反馈回来了。“3号”闹得凶,王教授拿他没法儿治。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只好暂时将他“禁闭”起来,并且每天亲自给他打两针镇定剂,实际上他不知道“4号”的死。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动一点儿感情的。他心里只有他自己。药劲儿一过,就又嚎叫着要我的背心。还嚎叫着以一些很可怕的话对我进行威胁。扬言我若不肯卖给他背心,他就找机会杀了我。光杀了还不算,还要将我碎尸万段。小悦说他既然产生了如此恶毒的念头,目的达不到,绝对是什么残忍的事儿都gān得出来的。小悦又说“4号”曾亲自参予调查的几桩受贿案,大抵都跟“3号”的行贿有关。有的案件虽然证据确凿,事实清楚,但又因为“3号”已经是jīng神病院的一名患者,无法提审他,只能不了了之。反贪局长和他所要法办的罪犯都被送进了同一jīng神病院,前者思想上走投无路,跳楼身亡;后者逍遥法外,且为了一份儿幸福的感觉,刻不容缓地要以三十万买下我的背心,个中时代玄机,世态奥妙,令人不知作何感想。
“9号”就是我下午碰到的,享受正局级待遇的那位学者。他与“4号”有点儿势不两立。他们在jīng神病院外边就认识,就已经有点儿势不两立了,都先后住进了jīng神病院。空间局限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非但丝毫没有改善,反而更加“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似的了。当然也不是一见了就互啐互骂,你给我一老拳,我给你一狠脚。都是有身份之人,各自的教养都在那儿摆着,怎么也不至于像江湖上的两个仇人见了似的立刻要决斗出个你死我活。他们的仇是由于对时代所持的不同观点不同看法才结下的。一见了就是一场大辩论。一辩就辩到双方都口gān舌燥,声嘶音哑,嘴角挂白沫的程度。而且辩到了那种程度了还是都不甘拜下风的。双方又都有各自的一批忠实的支持者,追随者。只不过“4号”的支持者追随者多些。“9号”的少些。每每的,医生护士们不进行制止、喝斥、驱散,辩论不会告终……
“9号”是这样一位学者——他自己并没有什么独立的思想可言,也未见得有什么真才实学。但是他被某些喜欢他的人认为对当代有杰出的贡献。如果不是因为超龄了,据说本市的每一届“十大杰出青年”,他都会榜上有名的。
他对当代的杰出贡献在于,他总结出了一套逻辑,或者说是一种思想方法。只要用他的逻辑一推论,用他的思想方法一解说,那么我们的生活就比蜜甜了,我们的社会就充满阳光了,我们所处的这一个时代就是最最美好的一个时代了。什么通货膨胀问题、失业问题、分配不公问题、贫富悬殊问题、官僚腐败问题,就纷纷不是问题了。非但不是问题,甚至还足以证明时代的飞跃。
我碰到他时,他正在院子里闭转。大概是希望碰到“4号”,再进行一场唇枪舌剑的辩论。
他拦住我,冷不丁地劈头便问:“这位病友,你对失业问题怎么看的?”
我一愣,万没料到,在jīng神病院这种超现实的地方,有人会向我提出一个院墙以外的现实之中十分敏感的问题。
我犹豫片刻,审视了他一番,确信他并无恶意,只不过是想找到个jiāo谈的对象,共同探讨一个严肃的话题。于是放下心来,应付地回答——失业么,总归是令人堪忧的事。一个国家失业人口递增,解决再就业的能力有限,国家的安定就大受影响了……
否!——他用一个掷地有声的“否”字打断了我。立刻进入一种亢奋状态,不停地做着各种手势侃侃而谈起来……
他说失业有什么不好?好得很么!我们国家终于也有五六千万失业工人了,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进步啊!失业说明了什么?最有力地说明了改革在继续在深入在发展么!哪些地方有失业现象了,哪些地方的改革就大有成绩了,就大有希望了!哪些地方的失业人口多,就说明哪些地方改革的步子快,快得势不可挡!以一部份人的失业,换取改革的大好局面,以区区五六千万人的失业,换取十三亿之众的幸福明天,这乃是以小小的代价,换取大大的胜利么!谁失业谁光荣么!就好比战争年代,谁牺牲了谁光荣!一样的么!发牢骚,不满情绪,怨天尤人,都是觉悟太低的表现么!要正确对待么!要甘作代价么!改革时期,更要提倡和发扬自我牺牲的jīng神么!……
我肃然恭听。努力想听明白他的话,努力想按照他那套逻辑进行思想,并且暗暗说服自己接受这位享受正局级待遇的学者的观点。但听到最后,还是没太听明白他的话。还是不太能接受他的观点。我渐渐明白了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肯定的,这位享受正局级待遇的学者的一切亲人中,绝对没有一个已经做了改革之小小的代价的。
他问我,这位病友,你的思想已经转过弯子来了么?
我不愿说已经弯过弯子了,和他的观点完全一致了。也不愿当面扫他的兴,予以反驳。更不愿对他说出我内心里想到的一句话。那句话是——放你妈的狗屁!
我只有嘿嘿讪笑而己。
他又问我对腐败怎么看?
我说腐败是严重的社会弊端啊!是老百姓深恶痛绝的嘛!
他说我的话只对了一半儿。只对了一小半儿。说我对于腐败的认识,还仅仅停留在普通老百姓的思想水平上。
我装出一副虔诚的样子,请教他有何高论?
他说,腐败还证明了极好的一面么!和毛泽东那个时代比比,你就不难比出好来了!当年的刘青山、张子善,不就贪污了两千多万么?不就相当于如今的两万多么?结果就给枪毙了!多委屈啊!如今呢,一贪污就是几百万,几千万,这说明了什么呢?
我问,依您看说明了什么呢?
说明国家富了嘛!完全经得起这么贪污了嘛!——他振振有词——过去行贿怎么个行法?一瓶“茅台”,两条“红塔山”啧啧,什么水平呀?一块“上海”牌手表,那受贿之人就有点儿不敢收了!如今呢,几十万,几百万,现钞!进口小汽车,别墅!从一个侧面儿说明一部分人那是真的富起来了嘛!行贿的水平也上档次了么!要么不贿,贿就有实力动真格的了么!过去的年代,你想动真格的动得起么?再比如公款吃喝,每年吃掉几千个亿,也说明国家富了么,经得起这么吃了么!转换一下思路,从这些不太好的现象,能得出一个什么结论呢?能得出一个国富民qiáng的结论嘛!能得出一个大受鼓舞的结论嘛!能得出一个改革信心倍增的结论嘛!能得出一个形势大好的结论嘛!能得出一个有一百条理由有一百条根据无比乐观的结论嘛!现在,许多从事社科专业的知识分子,文化人,找不到自己的座标了,迷惘自己存在的意义了,这不好。很不好。这完全怪自己嘛!自己存在的重要意义,要靠自己显示嘛!比如敝人,就一点儿也不迷惘。因为敝人非常受重视嘛!一点儿也不感到失落嘛!有些话,有些大道理,硬道理,各级政府官员不好说,不便说。也说不好,说不透,说不到点子上,我这位学者就替他们说嘛!这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时代角色嘛!学者不扮演这样的角色指望谁去扮演?就是说了挨骂,那也是在替各级官员挨骂。你不惜替人家挨骂,人家才看重你,才给你各种各样的待遇嘛!否则岂不是无功受禄么?而不可取代的作用乃是,凭了我这样的学者的嘴,凭了我这样的学者的笔,能从一切yīn暗面一切腐败现象一切不正之风中,提炼出使人鼓舞使人振奋使人听起来很有道理的逻辑!现在这个时代,是一个不断产生新逻辑的时代!对我来说,是一个英雄大有用武之地的时代!我非常非常热爱这个时代!伟大的现时代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