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巴_梁晓声【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我只有一动不能动地,默默地听着的份儿,觉得她严然是在向我宣读判决书似的。同时我心中对她充满了感激。感激她注视着我的时候,双眼是眯着的。如果她不是这样,如果她在异常严肃之时对我的脸咄咄而视,那么我的脸上可能早已被灼起泡来了!足见这外星外来的年轻又漂亮的女郎,本性还是善良的。并不打算gān净彻底地灭掉我这个地球上的不可救药的“职业谎言制造和传播者”。感激之余,我也不免地觉得委屈。我算什么呀,不过一个靠“码字儿”养家糊口的小子,要论职业什么什么者,再怎么轮也不该轮到我呀!“殊荣”该归别的许多更体面的人物啊!gān嘛“吃柿子专捡软的捏”呀!

  “你觉得委屈?”

  我说:“是的。我觉得委屈。”

  她说:“其实你不必觉得委屈。用你们地球人的话讲,我们是很懂政策的。我们将你归在甲级一类,是非常符合你的病况的。比你病况还严重的当然大有人在!看……”——她翻开夹子,用细长的,五月的葱白一样迷人的手指点着又说:“他们,他们,还有他们!不是都归在特级、超级、超特级了么!……”

  我看到的是一行行此前令我肃然起敬的姓名,我不禁地替他们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同时我自己的委屈也就少多了,心理也平衡多了。

  “你是我们所直接统计的第九千九百九十七个地球‘真话拒绝症’患者。今后七天,也就是你们地球人所说的一周内,如果你们这座城市的一类假话和谎言累积率超过一千万句,我指的是一周之内的累积率,那么我们对你们的惩罚,将会首先从你们的身体上体现出来。我们累了,说你们的话,扮作你们的人形,对我们是不愉快的……”

  于是女警将脸转向了男警。

  于是男警终止了他的把戏。

  于是那一支叼在他嘴角的烟,自动飘开,又回归到我的烟盒里,像根本没被吸过一样。

  于是他们开始用他们的语言对话。那当然是我从未听到过的一种语言。发言美妙如一段段乐曲。

  忽然他们的身体开始萎缩。转眼间只剩下两套男女警服在沙发上,并且不可思议地自动叠好。还有他们穿过的鞋袜内衣内裤之类,统统自动叠好,自动摆放在两套警服上……

  施加于我的“定身法”被解除了。

  我身上的冰化了。但是衣服却丝毫也没湿,也没有一滴水珠掉在地上。

  满空间悬垂着的那些由五颜六色缤纷绚丽的烟雾组成的“国画”,也倾刻间消失净尽。

  我怀疑自己刚才做了一场白日梦。但沙发上的东西证明不是梦。还有弥漫在室内的芬芳,以及……我衬衫上的两个dòng,我胸上两处被灼伤的焦点……它们开始疼起来……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找药。找来找去大失所望。因为我家里从没储备过治灼伤的什么药。而我已感到疼痛加剧。

  这时妻子回来了……

  3

  妻“友邦惊诧”,皱眉问我究竟在找什么?像所有的妻子们一样,她最忍受不了的,便是一进家门眼前乱七八糟的情形了。

  那一天是星期五。她下班早。我没料到她三点多就会回来。

  我说我在找笔啊!找一支使惯了的笔。

  妻放下挎包,一副哀己之不幸,怒夫之不争的模样,反感又无奈地瞪着我。

  她以诲人不倦的“三娘教子”式的口吻说,我亲爱的夫哇,你呀你呀,作家梁晓声呀,你为什么非要撒谎非要说假话呢?找什么就是找什么嘛。gān嘛找东非要说找西呢?这种事儿也值得你对自己的老婆撒谎说假话么?你经常用的笔,会在所有这些抽屉里么?会在冰箱里么?会在装药的盒子里么?

  我说除了找笔,我还找衬衣。

  读者诸君,难道你们不和我一样地认为,假话某些时候某种情况之下那是非说不可非一说到底的么?比如当时我所处的情况下,我说真话我的妻子她能信么?我就是诅天咒地要使她相信,她也根本不可能相信的呀!

  妻问我找到衬衣了么?

  我说没有。

  妻子问我究竟要找到一件什么样的衬衣?说你看你的衬衣,不是都已经被你翻在明面儿上了么?难道你要找一件你根本不曾有过的衬衣么?

  我则什么也不再说,默默规整着。

  妻吸了吸鼻子,说屋里怎么一股香水味儿啊?

  我说哪儿有什么香水味儿?我也煞有介事地吸了吸鼻子,说我怎么闻不到?你的鼻子有问题!

  妻又吸了吸鼻子。说我的鼻子才没问题呐!你自己的鼻子有问题吧?家里来过什么人了吧?

  我说没有。

  妻问那是什么?——她在指沙发上的两套警服。

  我说那不是两套警服么?

  妻问哪儿来的。

  我说——我的一部电视剧本不是要拍摄了么?导演初步物色到了两位演员,带来和我谈谈,想当面听听我对剧中人物的分析。

  妻说我记得你的剧本里并没有穿警服的人物呀!

  我说是啊是啊,初稿的确是没有的。但现在定稿中有了,而且是主角……

  妻说还在咱家试过装?

  我说两位演员多么多么的虔诚,导演也多么多么的虔诚,当然希望我对着装后的角色多提宝贵意见啦!

  妻说那你一开始为什么撒谎为什么说假话呢?来人就来人了嘛!这也值不得撒谎值不得说假话呀!你如今怎么变得这样了啊?就算你非常喜欢撒谎非常喜欢说假话,也有个值得不值得的问题呀!你gān嘛根本不值得撒谎不值得说假话的事儿,也非撒谎不可非说假话不可呢?

  列位,列位,亲爱的亲亲爱爱的读者诸君啊,你们客观地,公正地,丝毫也别偏向地给评评,是我喜欢撒谎喜欢说假话么?是我非要撒谎非要说假话么?我妻子她一问再问三问,我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说假话,我又能怎么办?谎言假话好比项链儿,那都是成串儿成串儿的呀!说了第一句,那就必得有七八句十来句“补助”着呀!好比你捏起了项链上的一颗珠子,那就意味着你等于在拎起整串儿项链儿。这叫规律。凡规律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嘛!规律已经限定了我已经撒谎必须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说假话呀!我妻子她对我的指责,那不纯粹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么?

  那一天我忽然非常非常地同情某些当官的人们来。他们撒谎他们说假话,他们对上边说一套,对下边说另一套,开会时说一套,在家里说另一套,当着群众的面儿说一套,背着群众说另一套,跟自己的“革命同志”说一套,跟自己的老婆孩子说另一套。肯定的,也都是规律性使然的结果啊!更有某些当官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上边撒谎说假话,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广大群众撒谎说假话,却官运亨通,职位越升越高,权力越来越大,肯定是有更深层次的,不在官场上的人没法儿掌握的规律在左右着他们呀!同情产生理解。我几乎脱口喊出“理解万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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