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巴_梁晓声【完结】(59)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我摆起架子答复,如果是他们私人购股,那好说!私人感情什么时候都允许起点儿作用嘛,但若以公家的名义和我“V·文经集团”jiāo易,那就万万的不可以了。中央三令五申,银行不得以储民的储蓄款参与炒股嘛!他们都说对中央的三令五申,也要灵活理解,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嘛!说白了,就是要我“V·文经集团”救救银行!于是一笔笔巨款,以提前预购“V股”的方式,源源不断地划人到我“V·文经集团”的账号上。

  正副两位书记三位市长的视察,大大提高了我集团的知名度。剩下的几位副书记和几位副市长,都让秘书打来电话,表示前来视察的愿望。有的一天打来数次电话,愿望表示得十分急迫。仿佛到我“V·文经集团”来与不来,是一次极端重要的表态似的!我当然没法儿拒绝。不能不给予人家一次表态的机会哇!但是后来者,已经受不到前两次那么高规格的礼遇了。我已经没兴趣亲自接待了。虽说“革命不分先后”,但先后毕竟还是要有区别的啊!老苗负责接待了一次。新提拔的办公室主任负责接待了一次。我只到他们临走时才露露面儿,和他们合一张影。我还是需要我和他们的合影的。

  列位,咱们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叫作“擒贼先擒王”么?搬到拉拢、贿赂、腐蚀gān部,拖gān部上你的贼船方面来说,也不失为一条经验中的经验。名言中的名言。拉拢、贿赂、腐蚀了一百名小官小“公仆”,莫如一开始就拉拢、贿赂、腐蚀成功一名大官大“公仆”。列位若不信,回顾回顾,分析分析,举凡发生在中国的经济大案要案,哪一桩哪一件,幕后不隐匿着大官大“公仆”绰约的身影?道理是如此的简单明白,你若成功地将一位局长拖上了你的贼船,他手下的处长科长们,不跟着局长大人的感觉走才怪了呢!你若能像我一样,将些个市长副市长、市委书记副书记统统的一勺烩了,那么整个一座城市的共产党的衙门,差不多就意味着全都是你的服务机构服务部门了!

  现在,我是将市长副市长、市委书记市委副书记们,统统都镶在jīng美的相框里,悬挂在我会客室的四壁上了。我和曲副书记的合影,已经从左至右按在党内和政府内的官职,向后移到第五个位置了。秘书长和两位副秘书长,也想来视察,被老苗不客气地挡驾了。老苗在电话里对他们说:“哎呀,实在对不起了!我们接待不过来了啊!我们总裁(“尾文办”易称“V·文经集团”,我的身份当然也就由主任而总裁了)最近太忙呀!也不能什么人想来视察就来视察一番啊!就是来了,也不值得再见报了对不对?没有什么新闻价值了嘛!就是我们总裁能腾出点儿时间陪你们合张影儿,我们的会议室也没地方悬挂了,真的!不骗你们……”

  老苗说时,我从旁直想笑。捂着嘴才没笑出声儿……

  至于本市的些个司局长啦,要见我一面,那得预约。四面墙上的大照片,使他们一进到我的会客室,都不禁地肃然起来。以小比大,如果本市是一个国家,那么那一幅幅大照片,就等于向一切进入到我的会客室的人宣告——我是和国家元首们关系非同一般的人物!当然喽,在外国,谁和国家元首们照了张相有什么了不起呢!凭一张和国家元首的合影,银行家不会就主动贷款给你。税务官查你账时也绝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一旦偷漏税而证据确凿地被指控,司法官们更不会因为你和许多官员合过影就从轻判你。但咱们不是就中国说中国么?在咱们中国,像我会客室里悬挂的那一幅幅大照片,便意味着是我的广告。便意味着是我的护身符。便意味着是我的“通行证”。现而今中国有些人叫作“捞手”。他们倒不直接“捞”钱。他们一般缺少“捞”大钱所必备的某些背景和条件。他们“捞”人。专“捞”那些因为“捞”钱而锒铛入狱或即将锒铛入狱的人。善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使那些人最终逃避法律的制裁,或最终使法律对那些人的判处变成了形式上的,象征性的。他们是些带有黑社会色彩的人。起码是些跟黑社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的人。他们通过“捞”人而间接地“捞”钱。想当年我们作协有位同仁的小舅子因qiángjian少女而被逮捕,拐弯抹角地找到了“捞手”,花了一大笔钱,于是仅仅一个月后便以“健康欠佳,不适服刑”的完全合乎法律程序的理由取保就医,实际上逍遥法外。气得那遭qiángjian的少女的父亲吐血。吐血也白吐。足见“捞手”们的活动能量是极大的。稍加分析便可明白,“捞手”们有那么大的活动能量,靠的还不是和些个官员们的肮脏关系么?后者们实际上已经蜕变成了一些双重身份的人。公开的体面的身份是政府的官员。背地里的关系呢,说不定便是些黑帮“捞手”们的“大哥”,甚至可能是教父式的人物。据我看来,种种的社会迹象都在表明,官员们的腐败正在嬗变为腐恶。正在由“个体”而集体。由单一化而集团化。他们的特权也正在由非法化而合法化。“黑”、“红”两道的联系,也正在千丝万缕起来。也正在成为一个渐渐公开的事实。

  列位,且不要以为我这个由作家而儒商的人,dòng悉这些,便肯定地早已堕落为黑社会中的一分子了!那可就太冤枉本人了!咱素质再低,也不至于比某些“公仆”的素质还低吧?咱再堕落,也不至于比某些“公仆”还堕落吧?

  我话题一扯开,唠哩唠叨地向列位谈到“捞手”们,意在使列位明白,本市的些个一类“公仆”,一旦被我用jīng美的大相框镶起来,悬挂在我会客室的四壁上了,他们实际上也就成了我间接雇佣的些个高级“捞手”了。我有了这些高级“捞手”们的庇护,并且通过我和他们的合影以及由他们所控制的媒介广而告之,那么企图检举我企图揭发我的,他们的念头在付诸行动之前,不是得三思再三思么?检举了揭发了,又岂能损我几根毫毛呢?罪证凿凿,企图逮捕我法办我的,不也是得三思再三思么?那些个高级的“捞手”,能眼见我即将成为罪犯而不齐心协力地打捞我于法的灭顶之灾水中么?。正如我觉得他们是我最可爱的人一样,他们又何尝不觉得我是他们最可爱的人呢?有了他们这样些个高级的捞手时刻准备着齐心协力的捞我,我的步于gān嘛不再快些呢?我的胆子gān嘛不再大些呢?”。

  我含情脉脉地望着悬挂于四壁的一幅幅大照片,含情脉脉地望着那一幅幅大照片上,站立在我身旁的些个“公仆”,更确切地说,些个我梁某人的“公仆”和我梁某人的高级“捞手”们的光辉形象,心想我的最可爱的人儿们呵,如果时事造英雄这一句话乃是一条真理,那么它正是通过你们才缔造了我这一当代英雄的呀!

  不够圆满的是我还没将市纪检委书记镶在框子里,悬挂在我的会客室里。不过我对做到这一点充满信心。认为只不过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这个国家目前还做不到高薪养廉。大官小吏们银行里不存上几十万上百万,一个个瞻前顾后又那么的不踏实,而这正是像我这样的人腐蚀他们的有利条件。他们在体制内,我在体制外,没有我这种人和他们联手,体制内的钱很难转移到他们的私人存折的帐号上;没有他们暗中助我,我这种人也很难从体制内巧搬大宗的巨款为我所用。而这种体制内和体制外的联手,是目前进行窃国的最佳运做方式。也是我和他们共同走向富贵之路的最佳途径。因为是最佳方式最佳途径,也便是我这类人和他们那类官目前最普遍的结合原则。老百姓奔小康,我这类人和他们那类官,当然要奔富贵!否则我这类人不是白长着一颗聪明的头脑了么?他们那类官不是白为官手中白掌权了么?没个尊卑贫富之分,又怎能说明我们的时代的确在大踏步地前进着呢?纪检委书记也是官,俸禄每月也不过就一千多一点点儿。也是为父为夫之人,也受有家有口之累,我才不信他与别的官儿们天生的有两样!我才不信他就不爱钱不爱过富贵的生活!就算他与几俗之人有别,难道他的妻子儿女也不是凡俗之人了么?只要他的妻子爱钱,他的儿女爱过富贵的生活,那么到头来他还是得站在体制内暗暗向我举手投降,乖乖地被我镶在华美的框子里悬挂在我会客室的墙上么。天下姓“共”,我是企业家;天下一旦不姓“共”了,那我就是资本家,那他们就如丧家犬!我心里是十分清楚这一点的。他们心里比我更清楚。而真到了我是资本家他们是丧家犬那一天,他们不求我赏口饭吃求谁?而如果他们现在还不抓紧时机利用他们手中的权为我效点儿劳立点儿功,为他们自己留条后路,直到他们成了丧家犬那一天,我又凭什么非要怜悯于他们关照于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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