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巴_梁晓声【完结】(65)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那长凤凰尾巴的男舞蹈演员目光一阵发直,接着两眼朝上一翻,挺挺地朝后倒去,后脑勺重重地砸在舞台上……

  于是有人手忙脚乱地向他脸上喷矿泉水,有人煞有介事地掐他人中……

  而更多的男人则围向那翻译,拉拉扯扯吵吵嚷嚷,都说他们自己的尾巴也算是一类尾巴甚至极品级尾巴,既然长凤凰尾巴的晕过去了,说不定还会落下严重的脑震dàng后遗症,变成个傻愚呆迟的男人呐!人家是日本大银行家的千金小姐,咱们出个傻愚呆迟的男人跟人家配对儿结婚,不是太亏待人家太不仗义了么!也跌咱们堂堂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份啊!都说gān脆从我们之中替三分之一的日本另物色个更够资格的女婿吧!

  那翻译被围得恼了,双手捂耳,大吼:“都别吵了!一个一个自我介绍!”

  听他那话,仿佛他真有权替花旗参枝子小姐另择佳婿似的。

  他那一声吼并没能使些个男人们肃静下来。他们反而更加吵吵嚷嚷了。

  “我是大学副教授!教古典文学的!……”

  “去去去!大学副教授算个球!我是习武的!我曾爷爷是方世玉的得意门徒!大银行家的千金小姐找女婿应该找习武之人!好保护她嘛!……”

  “你们俩都闪一边儿去问一边儿去!瞧你们俩那尾巴!人家不但相人才,也要长高级尾巴的男人才肯嫁!……”

  “我的尾巴怎么了?我的尾巴怎么了?你他妈说那秃顶老教授别捎上我啊!我的鲨鱼尾巴就比你那条狐狸尾巴低一等啊!……”

  “看清楚了看清楚了!我这是貂尾!不是狐狸尾巴!哎翻译先生,尊敬的翻译先生,别理他,先听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诗人!世纪末仅剩的几个中国先锋诗人!不信您听我新近创作的诗——啊,无论这样还是那样!我的国我的恋人呀……”

  诗人扯住翻译的一只手不放,方世玉的得意门徒的曾孙子扯住翻译的另一只手不放。于是三个人演起《灰圈记》

  那习武之人一时性起,甩开了翻译的手,跨向世纪末的先锋诗人,一把揪住对方衣领,照其面门,挥拳便打,嘴里同时骂道:“打你个貂尾的鸟诗人!打你个貂尾的鸟诗人!……”他那大号哑铃般的黑硬拳头,使世纪末的先锋派诗人表情忧郁而又自命不凡的脸顿时鲜血横流!

  诗人也不是好惹的,也甩开了翻译的另一只手,扑向习武之人。张牙舞爪之状,仿佛一只勇敢的无所畏惧的猴子在向一头qiáng壮的大猩猩发起进攻。但他哪里是人家习武之人的对手呢!还没接近人家,早已被人家一脚踢倒在地。当众挨了一拳,复挨一脚,诗人的样子,就更加不顾诗人的体统,很像玩命的野汉子。他就地一滚,滚至对方背后,扑抱住对方的鲨鱼尾巴,恶犬似的,下口便咬。无奈他的牙齿似乎不够尖锐,咬不这韧厚的鲨鱼皮。尽管咬不透,显然也将对方咬疼了。习武之人又蹦又跳,哇哇怪叫,大幅度地甩摆着他的鲨鱼尾。诗人却将他的尾巴抱得极紧,分明的,誓死也不打算放开的了!身子被鲨鱼尾甩得在地上左拖过来,右扫过去,连连撞着前排的座腿儿。如同被瞎子运用着的拖布。但那诗人就是不放开对方的鲨鱼尾!牙齿不够快也继续啃咬。啃咬得对方尾疼而且心急。不知怎么一来,习武之人也一把揪住了诗人的尾巴。于是诗人的下场就太不幸了!”

  “叫你咬老子的尾巴!”——习武之人发狠一拽,诗人的貂尾被齐根拽掉。诗人惨号一声,终于放开了习武之人的鲨鱼尾,双手轮番摸自己屁股。他瞧着两只手上的血,慌慌地哭了:“我的尾巴呢!我的尾巴呢!……”

  显然的,那断尾之疼,一时还没反she到他的大脑神经中去。

  “你的尾巴在这儿那!”

  习武之人嘿嘿冷笑不已,攥着他的尾巴举给他看。貂尾的根部,滴滴嗒嗒地正往下滴着血滴……

  “你还我的尾巴!还我的尾巴!……”

  尾巴攥在别人手里,对那诗人而言,如同命攥在了别人手里似的。他的气焰顿时的便弱了下去。他连连向习武之人打拱作揖,口中哀哀求告还见。

  “尾巴掉了,看你小子还有什么资格争当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女婿!……”习武之人将诗人的尾巴朝地上一丢,狠跺一脚,拍拍双手,拍落了无数的貂毛。

  “赔我的尾巴呀!赔我的尾巴呀!天啊天啊,掉了尾巴我可怎么作人呀!我不活了呀!我没法儿活了呀!……”

  诗人双手抓起自己的貂尾,紧后搂抱在怀像父亲搂抱着自己被弄死了的孩子似的,满地打滚儿,呼天号地……

  习武之人不再理他,哼了一声,转身又去向翻译申述自己最配当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女婿的资格……

  列位,你们若以为刚才那一流血事件,必是在众目睽睽的围观之下发生的。那就大错特错了。实际上没有一个人充当看客。更没有谁挺身而出将两个互相发狠之人劝开。每个人都自以为有可能摇身一变成为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女婿的关键时刻,谁还顾得上理瞅身边正发生着的与己无关的什么事儿呀!哪怕身边人咬狗,狗唱歌儿,也是顾不上看顾不得听的呀!那习武之人和那诗人之间争凶斗狠的流血事件,其实等于是在既无人喝彩也无人观看的情况之下发生的。好比是两个人在无人之境演出的一场戏。

  斯时所有的人全都无一例外地参予到了两伙人群中去。一伙人水泄不通地围着那翻译,另一伙人千姿百态地围住花旗参枝子小姐。围住翻译的一伙人,继续吵吵嚷嚷地进行着自我介绍。仿佛谁的嗓门儿高,谁说话的速度快,谁就有可能成为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女婿似的。而围住花旗参枝子小姐的一伙人,则争相向她展现自己的尾巴的魅力。每个人的尾巴都各尽所能地显示着或刚劲、或温柔、或硬挺、或屈软、或竖或摇或伸或卷的动人之处。他们似乎全都通读过《尾巴语汇大词典》。所有的那些男人的尾巴,无论长的、短的、有毛儿的、无毛儿的、巨大的、小巧的,全都无一例外地向花旗参枝子小姐含情脉脉地表述着这样的意思——转爱我吧东洋美人儿!瞧我的尾巴一点儿也不比凤凰尾巴逊色,它会因了你的爱而变得更加美妙的呀!

  被重重围困中央的花旗参枝子小姐,不停地旋转着身子,惊恐不安。无数在她眼前摆动着的男人们的尾巴,分明的,已使她感到目眩头晕。

  实事求是地讲,所有那些男人的尾巴,都是有品味上档次的尾巴。因为那一场演出不是售票而是发请柬。是市里的领导专为吸引外资,招商纳财而举办的。甚至可以说是专为花旗参枝子小姐举办的。这一位日本第二号大银行家的千斤小姐的莅临,对于市里的领导们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接待规格自然十分特殊。所受之礼遇自然有别于那些随旅游团队前来的外国人。行则警车开道,住则戒备森严。即使接待的是某国家元首,所受之礼遇也不过就能做到那样。而那些当晚持话束前来,有幸做为陪客的男人们,当然首先都是本市最有脸有面最优秀的男人。也当然都是长着二等以上尾巴的男人。好比都是些有二等以上职称的男人。对于某些理应获得到请柬,理应享受到充当陪客的殊荣,而尾巴的品位偏偏不高,被划归到二等以下的男人,叫“义尾厂”之“义尾安装公司”,遵照市委各位领导的指示,一户户上门服务,发扬大gān快上的jīng神,全都为他们原来的真尾巴进行了技术性处理,并根据他们每人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年龄,不同的风度和气质,全都为他们安装上了二等以上的义尾。有些找关系,托人情,走后门儿的人,甚至以相当优惠的价格安装上了极品级的尾巴……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65/104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