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翻译一句紧接一句将我的话译给史密斯小姐听。史密斯小姐一阵比一阵傻兮兮地眨巴着她那双大剪纸人儿般的大眼睛。我暗想,无论蔡翻译翻得准确不准确,史密斯小姐都一定被我的滔滔雄辩被我的胡搅蛮缠的逻辑搞得晕头转向了……
蔡翻译刚译完最后一句,我忽听啪的一声,侧目一看,见是市委书记在他的膝盖上重重地拍了一下。而市长在向我暗挑大拇哥。他们的脸上都呈现着非常激动甚至非常感动而又竭力克制的表情。我明白他们的激动他们的感动是由于我那么成功又那么滔滔雄辩地从思想上捍卫了“社会主义”。如果没有史密斯小姐在场,我敢肯定地说,他们一定会同时站起,争相与我拥抱,并且都会连连拍着我的后背说:“同志,亲爱的同志!谢谢你的表现!我们本人谢谢你!市委和市政府也谢谢你!
尽管,我行贿,他们受贿;我腐蚀,他们被腐蚀;我希望他们堕落,他们就堕落;我做得高明,他们就甘愿被我利用——但在最根本的立场上和思想原则上,我们却又从来都是一致的。而且是必须一致的。因为归根结底,我们都是吃“社会主义”这碗饭的。而不是吃“资本主义”那碗饭的。“资本主义”不会允许我吃它。更不会允许我们瓜分它。对这一点我们都很明白。都保持着极为清醒的共识。我们必须发自内心地,出于本能地捍卫“社会主义”这一只铁饭碗,金饭碗。“不吃大锅饭”,那乃是号召给别人听的。“砸烂铁饭碗”,那乃是要砸烂别人们的。我们却是要永远吃“社会主义”的“大锅饭”的。我们却是要紧紧捧牢“社会主义”这只铁饭碗金饭碗的。吃不成“大锅饭”的别人们多了,我们才更能吃饱吃足。别人们的铁饭碗一只只被砸烂了,我们的铁饭碗金饭碗才有可能成为世袭的衣钵。列位,一句话操百种,这么跟你们说吧,自从我由三流作家而为一等儒商,自从我开始确信金钱至上,金钱万能的原则了,我反而变成了一名最最忠诚的“社会主义”的信徒了。这一种忠诚,早已经溶解在我的血液里了。早已经刻骨铭心了……
我正大为得意之际,史密斯小姐却一手撑住额头,身子摇晃起来。
市委书记忙问蔡翻译:“她怎么了?她怎么了,我看今天的采访就到这儿吧!”
蔡翻译还未来得及转问史密斯小姐,她已身子向前一倾,无声地扑倒在地毯上了。
市长和市委书记便都立即屁股离座。市长慌张地说:“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蔡翻译显得jiāo加慌张,双膝跪下去,煞有介事地摸史密斯小姐的腕脉。接着又gān脆趴下身去,将一边脸伏在史密斯小姐rǔ峰高耸的胸脯上倾听她的心脏还跳不跳动……
只有我一个人镇定自若。依然优哉游哉地吞云吐雾。
市长市委书记都搓着手,将没主意的目光望向我。仿佛两个惹了祸的孩子,担心大人不替他们承担责任似的。
我踢了蔡秘书一脚,微笑道:“你起来起来。叫别人撞见了成什么样子!会以为你行为不轨的。”
蔡秘书就红着脸爬起来了,边报告说史密斯小姐的心脏还在跳动着。
我说:“那是当然的。她没什么。一点儿事都不会有。只不过被我的话所具有的qiáng大的思想冲击力和无可辩驳的逻辑力一时搞昏了头脑罢了。”
于是市长和市委书记才都长长地出了口气,定下心来。
我帮蔡翻译将史密斯小姐抬到长沙发上放平。之后我和他归座。四人都望着她,静待她自己苏醒。
我又说:“她一苏醒,必问自己刚才怎么了?咱们就都说服务员送来了一瓶XO,祝她采访结束。她不胜酒量,饮醉了。”
市委书记问:“这她能信么?”
我说:“咱们都这么讲,大概她不信也得信了。晕过去的人一般不记得晕过去之前的事儿。总比告诉她是被我的思想冲击力冲击昏了好。那也太使她感到丢面子了!”
他们三个就都点头,表示接受我的建议。
我认为,迄今为止,我们中国依然是世界上思想最qiáng大的国家。我们在别的方面,尤其在经济方面,恐怕再过十年二十年,也是没有资格在世界面前夸口的。唯独在思想的qiáng大方面,却绝对没有哪一个国家有资格与我们中国相提并论。我们十二亿多人中,至少半数以上是深谙辩证法的决窍的。而且几乎都是天生的辩论家。我们中国人的思想武器,那永远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那永远是我们锐不可挡的法宝!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人,一和我们中国人进行思想jiāo锋,除了一败涂地,再不会有另外的下场。眼前一位生动漂亮,自以为思维机敏的美国大号美人儿,不是被我的如簧之舌三下五除二就放倒摆平了么?
市委书记忽然认真地问我党龄多久了?
我说我还没入党呢。
他大惊。说你还没入党?说像你这么坚定不移地信仰社会主义的人,怎么可能还没入党呢?老苗这个当过作协主席的,那时候究竟是gān什么吃的呀!失职嘛!在组织路线上和思想路线上都严重地失职了嘛;
市长也连说惭愧惭愧!这么好思想表现这么突出这么优秀的一位同志,却始终被关在党的大门外,太令人遗憾了。
我赶紧替老苗辩护。说不关他的事儿。是我自己以前的申请愿望不够迫切,不够积极主动地靠拢党。
市委书记就又拍了一下大腿,表情激越口吻也相当激越地说:“我当你的介绍人!我当你的介绍人!”
市长紧接着说:“我也当我也当!按章程得两个介绍人。介绍你这样的好同志入党我替党万分高兴!”
就在此时,有人风风火火地闯入,气喘吁吁地报告了演出那边儿发生的事件……
市长和市委书记一时脸色大变,二面相觑。分明的,来人添油加醋的报告,将他们都完全地惊呆了。他们两个是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着自己脑袋的官员。我太了解他们这一点了。我看出他们都希望对方能在这种严峻时刻主动表示由自己去处理。但是他们都将对方的觉悟估计得太高了。
此时我不挺身而出,更待何时?
我倏地往起一站,大声说:“我去!请党考验我!”
市长的一只手立刻重重地拍在我左肩上,市委书记的一只手立刻重重地拍在我的右肩上,两人几乎同时说:“好!就你去!”
我率数百武警火速赶到骚乱现场。武警们的身影刚出现在街头,互相殴斗的人群便顷刻作鸟shòu散。近几年人们吸取教训了,不吃眼前亏了。
我手持话筒,从警车上踏下,威风凛凛叉步而立。身后是数百荷枪实弹,单等我一声令下就进行严厉镇压的武警战士。我觉得我从来没有那么qiáng大过。放眼向前望去,马路上铺满了尾巴。都是人们互相从屁股上拽下来,或者用牙齿咬断下来的。估计大约有近千条之多。
参予骚乱的人们一部分头也不回地逃之夭夭。另一部分胆大些的,逃上立jiāo桥、跨街桥就不逃了,觉得足够安全了似的。还有些捂着流血的屁股,挤在人行道两侧看热闹的人中观察动态。也许他们或她们是企图将各自的尾巴找回去。果然,有几名男女仿佛在证明他们的无畏给别人们看,从人行道上跃到马路上,大模大样地从遍地尾巴中翻寻起自己的尾巴来。于是立jiāo桥上、跨街桥上肃立不动的人们,也都开始跃跃欲试地往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