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医生还说,腐败不仅是政治现象,其实也是一种jīng神病。可曰之谓“信仰崩溃症。”
他问我——梁作家,你说“拜金主义”,究竟是自下而上形成的,还是自上而下形成的呀?
我吭嗤了一阵,没回答。索性装傻充愣。怕怎么回答都不对。都会被他批评为“政治上幼稚”,进而认定我的“jīng神病”很重,一年两年内不许我出院。尽管这儿条件好,尽管我享受的是高gān待遇,但还是不打算较长时期地住下去。
他又问——梁作家,你说哪些人对“改革开放”的前途,对这个国家的前途最没有信心了?
我嘿嘿一笑,反问,医生您说呢?
同时暗想,老家伙怎么对我提这么操蛋的问题?别还是安全部的吧?我得对他存几分戒心才好。这年头,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他说,你不敢说,我敢说。“拜金主义”是自上而下形成的嘛!先是些个公仆们见钱眼开了嘛!先是他们,除了信钱,再就什么都不信了嘛!他们瓜分国家的那一种qiáng烈欲望,证明他们自己首先对国家的前途一点儿信心都没有了嘛!惟恐动作晚了,小了,就瓜分不到了,就吃了大亏了嘛!而住进这儿的,恰恰是些想瓜分没瓜分到,心理上觉得吃了大亏的人。已经瓜分到了的,正在外边逍哉遥哉,过着贵族生活呐。当然,还有一些被送到了另外的地方。那另外的地方,就没有这儿的条件好了。那只能怨他们自己方式笨,或者方式尽管也很巧妙,但是没背景,没靠山,功亏一……
我哪儿有心思听他跟我侃这些!
我打断他,说医生啊,您看我,究竟是属于哪一类患者呢?
老医生又眯眼注视起我来。
我说,作为病人,我有权了解自己的病况是不是?
他沉吟片刻,以更加坦白的口吻说,首先,以我的经验,你当然可以排除于“武疯”之例。凭我的经验,觉得你也不是“文疯”。你根本就不该住进来。
我说那您批准我出院行不?我说不是高gān,而能有幸住进高gān病房,以特殊的方式休闲休闲,又何乐而不为呢?但如果是jīng神病院,那就两码事儿了!我说我非常不习惯在jīng神病院里享受高gān待遇……
他说他非常理解。说正常人被当成jīng神病患者,渐渐也会变成jīng神病患者的。这里有个心理环境影响,心理暗示和心理导向的问题。说不过他没权力批准我出院。我出院得“作协”领导同意。作协领导其实也做不了主,得请示市委领导……
我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受到如此厚爱?
他说梁作家啊,你不要再提什么外星人了!说关于外星人,他自己一向持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的态度。仅凭这一点,是不能构成我jīng神不正常的医学根据的。说我若想早日出院,那首先就要看我在“作协”领导面前表现得jīng神正常不正常了!
我说请您给我们作协领导打电话,我要求立刻见到他,越快越好……
晚上,小悦陪我散步。小悦就是那位又年轻又漂亮的女护士。只要她一出现在我身旁,我的心神就安定多了,就又“乐不思蜀”了,不想外边的世界也不想家了。
我问她——小悦,你喜欢文学么?
我想她若碰巧是一个文学女青年,哪怕仅仅是文学女读者,那多好哇!也许她会对我心生崇拜希望认我为师的。收下这么一个又年轻又漂亮的文学女弟子,将是我的多大的幸事啊!唉唉,这年头,文学青年越来越少了。文学女青年更其少了。漂亮的文学女青年,简直就是凤毛麟角了。没了漂亮的文学女青年们的敬仰和崇拜,当作家又成了多么没意思的事儿啊!灵感从哪儿来啊!出不了“jīng品”,出不了史诗,那能只埋怨作家么?
月光下,小悦的脸儿显得那么白皙。她令人,更准确地说是令我心猿意马地一笑。刚欲回答,树丛后冷不丁闪出一个矮矮胖胖的人影,伸展双臂拦住我们的去路,大声问:“嗨,你他妈的幸福吗?”
我猛吃一惊,脚下如同生了根似的,顿时愣愣地呆站在那儿,仿佛遇到了劫路的大盗。
小悦悄说:“别怕。这是你的一位病友。”
那矮矮胖胖的汉子又大声喝问:“你他妈的幸福吗?”
对这句不着边际也太突然的话,我一时不知该做怎样的回答是好。
小悦则又胸有成竹地说:“怕个什么劲呀,你的好运气来了。快说你幸福……”
“你他妈的幸福吗?”
月光下,那汉子的面孔,好像人面狮身的“斯芬克斯”的脸。粗鲁的不耐烦的表情中,呈出某种怪诞的焦躁不安的希翼。
“我……幸……幸福……”
小悦暗中在我胳膊上拧了一下:“别吞吞吐吐的,大声回答!”
于是我吼道:“老子他妈的幸福!”
“说幸福极了!说幸福得不知把自己怎么办才好!”
我从未感到自己幸福极了。更没有过幸福得不知把自己怎么办才好的时候。
但我宁愿照小悦的话说。我相信她不会坑我。何况她已有言在先,说我的好运气来了。
于是我又吼:“老子他妈的幸福极了!幸福得不知把自己怎么办才好了!”
那汉子朝我伸出了一只手:“脱下!脱下你的背心给我!老子买了!”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低问小悦:“他gān嘛要买我的背心呀?”
小悦对我说:“回去再详细讲给你听。”
又对那汉子说:“三号,别胡闹。他的背心,当然是要卖给你的!我们就是为了替你买下他的背心,才把他弄到这儿来的嘛!不过你可千万别吓着他。你若吓着了他,将来你穿上了人家的背心,会大大影响你幸福的程度啊!……”
小悦好说歹说,总算将汉子劝走了。
那汉子一边走一边喊:“他的背心老子买走了!不管出价多少老子都买定了!你们要是反悔了可不行!……”
小悦陪我回到我的病房,插上门,推我坐在沙发上,然后一蹦扑上了chuáng。也顾不上脱鞋,盘腿儿坐在我病chuáng上。看得出,她情绪好极了。
她说——那汉子姓孙名得贵,是位名符其实的大款。个人资财少说也有两千多万。原是倒卖假烟假酒的。不知怎么一来,奇迹般地便bào发了。bào发倒是bào发了。但不久便得了一种jīng神方面的病。按老医生王教授的分类法,叫“幸福怀疑症”。也就是说,他总感到自己其实并不幸福。
我说,这不是活得太烧包了么!如果个人资产、两千多万的大款还总感到自己不幸福,那么寻常百姓还能活么?
小悦说,话不能这么讲,病么。
我说,他的病最好是去找心理医生治疗。
小悦说他找过的,所有的心理医生们,一概地只会劝他,一定要相信自己是一个幸福之人。可他就是不相信。相信了还叫“幸福怀疑症”么?他老婆万般无奈,慕王教授之名,拐着弯儿托了好几重人情,才将他送人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