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_梁晓声【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赵卫东扯着肖冬梅跑到门dòng跟前时,恰巧有一个姑娘转身擦汗。

  她发现赵卫东们,顿时呆愣住了。围裙角托在手上,举起在脸那儿,一时的忘了擦,两眼一眨不眨地瞪着他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这可是些gān什么的人呢?穿着像军装又不是军装的huáng绿衣裤,臂上还戴着红箍箍……是什么部门的稽查人员?可看他们的脸又分明学生气十足呀!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一类人,一时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儿见过……

  赵卫东和肖冬梅也双双地急收住脚呆愣住了。随后赶上来的李建国和肖冬云同样急收住脚呆愣住了。他们呆愣的程度,不亚于对方,也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似的……

  他们从小长到大,也是没见过对方那样一个人的——她那是戴的一顶什么帽子呢?两只尖尖的耳朵,向前探出的尖尖的嘴巴,嘴巴左右还有数根长长的纤细又漆黑的胡须。那不是用红色纸板做的狐狸的头吗?只有儿童剧团在舞台上演童话剧才会戴那样的帽子呀!可这个灯火通明的门dòng并非舞台啊!对方也分明不是儿童啊!看去至少十八九岁了,也许二十二三岁了吧?那样的一顶帽子底下又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哇!的的确确,那是他们出生以来在现实生活中从没见过的脸。甚至在画刊上也没见过的脸。说到画刊,其实他们之中只有赵卫东当学校

  图书馆的义务管理员时,才在专供老师们借阅的书架上翻看过两种画刊——《人民画报》和《大众电影》。即使在那两种画刊中,女人化了妆的脸也不是对面那样子的呀!除了赵卫东,李建国和肖冬云姐妹俩出生以来是连一册真正的画刊都没见过的。他们在小学时各自看过的,或可算是画刊类的读物,只不过是《小朋友》和《儿童时代》。那两类“画刊”中可没有对面那样子的脸!

  但那样子的脸,自九十年代以来,却是一张中国人在大城小市屡见不鲜、见惯不怪的脸。甚至,在许多乡村,谁都可能不期然地发现那么一张女子的脸。那只不过是一张剃掉了眉毛又文出了另一种眉的脸。在赵卫东们看来,那一种假眉的人工效果特别显明,仿佛是用印刷机印在眼上方的。以他们对人脸的审美习惯,是根本无法觉得那样的一双眉有什么好看的。相反,他们觉得简直丑死了。没有眉毛的眉,那还能算是眉吗?眉下的那一双眼睛,本是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双单眼皮的杏眼。上下两排衬托着那双眼睛的睫毛很长。它们被睫毛夹子夹过了。显然,夹得太狠了,于是它们向上向下也都翻卷得过分了。似乎被车轮碾过的两行禾苗似的,仿佛永难恢复自然而然的原状了。那么两排睫毛,又被刷过了睫油,并且刷的水平不够高,于是如同被车轮碾过的禾苗又被喷了一遍沥青。那双眼睛勾了眼线,但眼线未免勾得太粗了点儿。那双眼睛也涂了眼影,但浅蓝色的眼影未免涂得太重了点儿。还有那张脸上的那双唇。那是一双抹了猩红唇膏的唇。那本是一双娇小的唇,唇廓却被唇膏扩大了开来。因而在那张不大的脸儿上,便有着一张索菲娅?罗兰般的

  性感大嘴了。脸儿本不大如银盘大如满月,五官化妆过于夸张,

  化妆品用得也过于铺张,则就使五官在那张脸上显得特别的拥挤了。仿佛都不安于自己天生的位置,都想侵略到别处似的……

  红色惊悸 第六章(2)

  倘对于当代女性们的自我化妆技艺太挑剔,从步行街这头走到那头,留意观察的话,不难发现一两张同样的脸。而即使看见了,人们也只不过会在心里暗想——这小姐,正式化妆前勾勾“草图”呀,瞧把自己的脸儿弄成什么样了呀!

  但是对于赵卫东们情况则不同了。

  他们不是觉得那张脸化妆化得太浓艳了,而是觉得那是一张非人的脸,恐怖的脸。尤其那张脸上的大红嘴,使他们觉得像是刚刚吃过什么活物染着鲜血似的。

  在对方朝他们转过身,抬起头,她那样子的一张脸被肖冬梅蓦地一眼望见时,那十五六岁的少女本能地一步躲闪于赵卫东背后,几乎吓得失声尖叫起来……

  再看对方的穿着吧——她穿上衣了吗?她当然不会不穿上衣的。只不过她穿的上衣无领亦无袖,而且瘦,而且小,而且短。仅靠两根吊带悬在肩上。这就使她的双臂,她的两肩,她颈下的小半部分胸luǒ露无遮掩了。酷暑之际,不唯这一个姑娘,步行街上有不少年轻的女性都穿她穿的那一种仅靠两根吊带悬在肩上的小衫。为了图凉慡,本也算不上有失什么体统。但由于她扎的是那种连胸围裙,便使她看去仿佛只扎着条围裙而没穿上衣了!她下身穿什么了吗?当然也穿了!步行街又不是供人们luǒ泳的海滩,她怎么可能下身什么都不穿呢!只不过她穿的是那种极短的制服短裤,而且是那种男式的,前边拉链开口的。2001年的这一个夏季,不知受什么服装文化的影响和哪一种时尚cháo流的引导,在预先完全没有任何商业宣传的铺垫之下,这一座城市二十来岁二十多岁的姑娘们,忽然都开始穿起那种极短的男式制服短裤来。而且裤腿在比赛其短的过程中越比越短。短到已经不大好用膝上几寸来说明,只能用腰下几寸才讲得清楚了。远远望去那几乎就是宽腰带,近看方能看出原来还有裤腿,还算是裤。报上评论,女性穿那一种男式制服短裤,不仅不会丧失女性的柔美,而且是更彻底地展示着女性的美腿的性魅力了,而且增添了阳刚之气。报上还评论道——时代不同了,阳刚之气再也不是男性的专利了。女性理所当然地可以采取“拿来主义”,“穿上主义”,急我所需,衬柔之美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推波助澜,

  天花乱坠,竟一度使那种极短的男士的制服短裤被本市的些个赶时髦的年轻女子们抢购一空。三天内她们以几近于疯狂的热忱对本市的大小服装店和各条街道上的服装摊进行了轮番的扫dàng式的“掠夺”。店家商人和小贩们无不眉开眼笑,惊呼供不应求。当然,报界也从他们的利润中明里暗里分得可观的宣传费广告费……

  那受雇卖烧烤的农村姑娘穿的即是那一种短裤,所扎围裙又肥了点儿,长了点儿,在红卫兵赵卫东们看来,自然便像下身什么都没穿的样子了。他们以为若从后边看她肯定是一丝不挂的,以为围裙一旦落地,眼前肯定是一个赤身luǒ体的女人无疑了!

  他们的惊愕是多么的可以理解呀!

  而对方穿的又是那一种底高二寸的“拖鞋”。这种似鞋非鞋似拖鞋其实又绝非拖鞋的鞋颇值得时尚专家们研究。不知它靠了什么大受女郎们青睐的迷你魅力,居然能从去年走俏至2001年方兴未艾。那双“拖鞋”上趴着一双白白的胖脚。那双胖脚的十个指甲涂得鲜红。犹如被残忍地钉了十个dòng孔,并从十个dòng孔渗出十颗大大的血珠儿来。

  双方正那么惊愕地彼此呆呆地互瞪着,守着钱箱频频接款的老板娘发火了,她猝然转身一吼:“你gān什么哪?!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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