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阵笛声之间,他听到了有人在朝他喊。循声望去,见喊话的是一个背着行李卷的男人,站在铁道边。
他古怪地一笑……
车头巨shòu般扑来……
忽然他被推下了路基,确切地说,是被谁搂抱着滚下了路基。一直滚到了麦田中。
一节节车厢呼啸而过。
使他免于一死的正是那个背着行李卷的男人。他四十来岁。黑,瘦,身材矮小。行李卷浸在水坑里。
那男人双臂朝后撑起上身,似乎有点儿懵懂地瞪着他说:“我救了你!是我救了你!要不你死定了!”
这是一个事实。
这事实使他恼火。
他正想说——我没向你求救,对方却朝他伸出了一只比脸更黑更瘦的手:“给钱!”
“凭什么?”
“嘿,你他妈还问凭什么?!因为老子救了你!给钱!给钱!给!”
对方仍伸着手,屁股一起一落地挪着,身体便接近了他。对方的手几乎触到他衣服了。
“我没钱!”
他下意识地捂住了上衣兜。
“没钱?妈的,救了你命你不给钱?我看你是有钱不愿给!”
他刚欲站起,对方却凶猛地扑向了他,将他扑倒,顺势骑在他身上。
对方的双手扼住了他的脖子,扼得他几乎窒息了过去……
“妈的,不给钱我掐死你!”
对方的嘴脸一时变得特别狰狞。
“兜里……”
他害怕极了。
对方掏走了他的钱,站起,拍拍屁股,行李卷也不要了,扬长而去……
他被抢夺去了整整三千元钱。他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加几笔稿费。
他站起来,呆呆地望着对方的背影,不明白自己刚才怎么会怕那么瘦那么矮小的一个男人。那背影单薄得仿佛会被一阵大风刮上天……
他突然拔腿向那背影追去,从后拦腰抱起对方,用力将对方扔到了麦田里。不待对方爬起,他已跃扑过去……
于是二人在麦田中翻滚搏斗,滚倒了一片片刚成熟的麦子。对方哪里敌得过他,最终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嘴角流血。
他大获全胜地站起身,重新将夺到手的钱揣入衣兜,正了正被对方扯坏的衣领,也扬长而去。
“你这人,恩将仇报……”
他又几步跨回对方身边,狠踢了对方几脚。踢得对方嗷嗷叫……
他听到对方在他背后哀哭:“我的行李呢?我的行李呢?”
又一趟列车从远处驰来……
他没再登上路基,站到铁轨间。是一趟客车。望着一节节车厢从眼前闪过,他觉口中发黏。一啐,唾液中有血。他自己的一颗牙也在搏斗中被打松了……
那个救了他命又抢夺过他钱的男人,给了他一种启示——死是容易的。对于自己这样的人,活着却注定了是不容易的。即使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也要经过搏斗。
可是除了三千元钱,还有什么是曾经属于自己的东西需要夺回来呢?除了夺这一种bào力的方式,另外还有没有其他比较智慧的方式呢?
他彻底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决心更能动地接近这个对他似乎无比冷漠的现实,并从中发现那一种可能存在的方式。
斯时雨住。
yīn霾散尽,天空一派清明。接连数日不曾露脸的太阳,在huáng昏时分,新新艳艳地亮相了。大,而且圆。如一只注满了血浆的气球。红彤彤沉甸甸的,欲坠不坠。将金色的麦田也映得泛着血光似的。
他举目四望,这才看出,自己不知不觉间是走在通往“疗养院”的郊区路上。“疗养院”就在前边了。铁门旁高高竖着一块牌子,上面两个大字是“招租”……
他怀着一种有些眷恋又避之唯恐不及的复杂心情,缓缓向城市的方向转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