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_梁晓声【完结】(110)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赵卫东受聘于某市一家小报当记者。

  尽管他花三百元买了一份大学新闻系毕业的假文凭,报社还是要求他送一篇文章去,看看他的文笔怎么样。

  他送去了三篇,都是用词凶猛,意欲置人于死地而后快的“大批判”式文章。

  他对那种文风驾轻就熟,写来全不费功夫。

  一批孔子的名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三人行”怎么会“必有我师”,还“焉”呢?

  “三人行”一个是逃犯一个是贼第三个是小人的情况,大千世界里没少发生过嘛!

  在此种情况下,谈得上什么是“善”什么又是“不善”呢!

  相互所“择”所“改”,不过是jian恶之间的伎俩传授罢了!

  引开去,兜回来,句句不离批判宗旨,洋洋洒洒写了五千余字。

  经他那么一批,不但孔子的那一句话荒谬绝伦,而且孔子本人也简直满腹糟糠,仿佛没留下过一句哪怕稍微正确点儿的话了。

  二批老子关于牙齿和舌的比喻——什么柔软的必长存于坚硬的?胡说八道啊!如此愚蠢无知的言论,也配中国人代代相传吗?谁见过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前的人的舌?但是古人的骨头却一次次被挖掘出来了!还有古人的牙齿!再者说了,长存与否只不过是评价事物的标准之一,更重要的是看现实作用。倘谁被绑票了,他是靠舌舔开捆他的绳索呢,还是靠牙咬开?冷嘲热讽尖酸刻薄加上恶狠狠的rǔ骂——于是老子在其笔下也只不过是中国思想史中滥竽充数的“老混混”了……

  这一篇也洋洋洒洒地写了五千余字。

  三批孟子的“温故而知新”。

  “故就是故,新就是新。新故了以后才是故,故方新时不谓故。否则‘陈糠烂谷子’就不是该扬弃之物了。否则‘老生常谈’这句话就没有形容的意义了。温故就一定能知新吗?数学家重新演算小学生的算术题,哪怕演算一辈子,又能有什么进步?‘温故而知新’是反动的逻辑!反动就反动在——实际上阻挠着人的求新愿望!在‘改革开放’的今天,是一块jīng神上的绊脚石!我们必须搬开绊脚石,必须将反动的‘温故而知新’论批倒、批透、批臭!再踏上千万只脚,叫孟子永世不得翻身!”

  主编看罢他的三篇文章,拍案赞曰:“好!妙!”

  有人持异议,说这等文风,成问题吧?

  主编说:“成什么问题?目前缺的就是有赵卫东这种勇气的人和他这种‘麻辣烫’而且凶恶的文章!本报多登一些这样的文章,还愁发行量上不去,还愁广告拉不来吗?这个少有的人才我要定了!”

  赵卫东正式报到那一天,主编在办公室召见他,关上门单独面授机宜,与他密谈了两个多小时。

  主编说:“孔子啦,老子啦,孟子啦,死了千多年的人了,就放他们一马吧。无论怎么批,也调动不起今人的情绪来!还是要拿今人开刀给今人看。这等于活人大解剖,给人以血淋淋的痛苦万状的感觉,那才过瘾!”

  主编给他列了一个单子,上排活人姓名二三十。

  主编最后说:“你就暂时先打击这些人吧!找他们的书啦文章啦作品啦看看。凭你的才能,不批得他们体无完肤,一一全灭了他们才怪了呢!不过,你的文风还缺少一种大气。”

  赵卫东虚心讨教何为“大气”?怎样才能“大气”得起来?

  主编道:“快马不用鞭催,响鼓不用重槌。你只要记住这么一条就行了——写时,心里想,天下人其实都不配活着,天下书其实都不配存在,不,连写也是不必写,印也是不必印的!天生我材必有用!闪开!闪开!爷来了!好比天生一双火眼金睛,刷!一扫,别人的外衣便都剥落了……”

  赵卫东顿时对主编无限崇拜甚至无限热爱起来,铭记于心,奉若写作的金科玉律。

  于是那报为他辟了一个专栏。

  于是“黑马”疾奔而去,赵卫东这个名字一时大有风起云涌电闪雷鸣摧枯拉朽决胜千里之势。

  红色惊悸 尾声(4)new

  然而竟无人应战。无人应战亦即意味着天下无敌。于是每有“高处不胜寒”,“孤独求败”之悲凉英雄心理产生。

  然而没等他有什么“孤独求败”的实际行动,那主编因贪污和嫖娼被撤了。

  新任主编不欣赏他。

  说:“报纸靠那种文风撑版面,太邪性了。”

  于是他被通知“另谋高就”。

  那一天赵卫东别提有多悲观了。

  他刚恢复了的三十几年前那一种自信,不想被摧毁得那么快。“风扫残云如卷席”。

  更令他悲观的,是又遭到了一次失恋的无情打击。

  他狂妄而且得意的日子里,一位比他大五岁的女记者,似乎对他很有那么一点儿暧暧昧昧的意思。

  也幽会过。也上chuáng过。

  他为她早早儿失了童贞。

  而她曾安慰他:“二十来岁失了童贞,如今是时髦。”

  他被“炒”了以后,就打电话给她,要住到她那儿去。

  而她竟在电话那端冷冰冰地说:“当我这是盲流收容所啊?”

  他说:“那我去取放在你那儿的文章。”

  她说:“就是你请我保存的那些?那些不三不四的垃圾也叫文章?我早扔了!看一篇解解闷儿还凑合,看两篇三篇就让人想吐!”

  “你!你混蛋!”

  他在电话这一端骂起来。

  “滚你妈的!”

  她啪地挂了电话。

  他出生以来第一次被一个女人像男人骂人那么骂……

  那一天秋雨霏霏。

  他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铁道旁……

  他鬼使神差地继而走在两条铁轨之间……

  一列火车开来……

  他迎着车头走去……

  他想到了死。想到了安娜的卧轨。三十几年前他看过托尔斯泰那部世界名著。从此一接近铁道就联想到卧轨这一种恐怖的死法。而对于他,那部世界名著的内容和主题,仿佛便是自杀和卧轨这一种恐怖的死法。三十几年前他认为,人,尤其一个女人之所以选择恐怖的死法,纯粹是出于对自己的命运的报复。卧轨意味着鱼死网破式的同归于尽。是人不惜自己的肉体被碾碎,而彻底破坏罩住自己的命运之网的决绝又悲壮的方式……

  决绝又悲壮的意识的动力,于是也渐渐地在他的头脑里形成了。

  那是一辆货车。车头是内燃机车式的,没有犀牛角似的烟囱,也没有蒸汽喷着。与将安娜的身体轧成两截的那一种车头不一样。

  这竟使他感到遗憾。

  它在向他鸣笛……

  而他继续迎着它从容走去……

  “咳!你找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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