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_梁晓声【完结】(13)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但是肖冬梅仿佛根本没听到,她和赵卫东的目光,也望着她姐姐肖冬云所望的方向,三个人都望得发呆。

  李建国的目光自然也就奇怪地朝那儿望过去了——其实呢,那幅广告招贴画绝无任何一点新颖的创意可言。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构思任何创意。那不过是在中国并且早在世界各地几乎随处可见的表现方式最直接最简明的一幅摄影广告而已——女人的“斩”去了头“削”去了双足的身体,上着一种叫蕾丝的丝质的镂花rǔ罩,和同样的小得不能再小的三角短裤。就那女人的身体而言,不能不说窈窕优美。姿态也很优美。上身前探,臀部后拱,呈S形。虽然神龙不见首尾,却显得胸峰更加高耸了,显得叉立的双腿更加修长了。就广告而言,其实也并不能说完全的没有创意。因为最直接最简明的方式,恰便是主题最突出的广告。其主题便是那一种丝质的镂花的rǔ罩和镂花的三角裤。一句粗俗和诗意相结合的广告语是——“在暑热难耐的夏季,穿比不穿还慡。”恐那女郎的芳容和秀足喧宾夺主,故“斩”之“削”之。这样的广告,谁又敢武断地说它就完全的没有什么构思没有什么创意呢?那是一家门面装潢得相当古典的私营店,里边却专为具有较高消费实力的女性提供最时髦的昂贵商品。别看这一座城市的经济发展现状不振,但由十几万先富起来的人们所支撑的高消费气象,却仍能使步行街上呈现着真实又似乎有些虚假的繁荣。

  林语堂先生半个世纪前初到美国时,曾向美国人作过一番颇为jīng彩的演讲。在演讲中他十分惊诧于美国人,尤其美国的女人们,何以能那么态度宽大地容忍美国的商业充分利用女人的身体大作广告大赚其钱的现象。

  美国的商业并没因语堂先生温文尔雅

  亦庄亦谐的批评而惭愧而收敛或改变其商业行径。

  而半个世纪以来,全世界都已青出于蓝欲胜于蓝地学习着美国了。一个事实是那么的显明那么的无可争议——离开了女人身体的实际需求和女人身体天生的无可取代的永远具翘楚地位的特殊广告魅力,不要说全世界的商业早已跌入深渊不可救药,全世界的广告业也很可能灭绝八九成啊!

  在2001年,在中国,无论电视里电台里、书刊里、街头巨幅广告牌或商店橱窗里,利用女性的身体和女性身体的局部所作的广告,更是多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女人的发女人的眉女人的眼女人的唇女人的齿女人的颈女人的rǔ女人的腰女人的臀女人的腿女人的脚女人的手女人的指甲和趾甲……男人们早已通过广告对这些司空见惯如视常物了,而女人们也早就不无自豪地从观念上理解这种商业现象接受这种商业现象了。对男人们所带来的普遍的负面影响是性冲动的减弱是性能力的降低,而对商业所带来的另一种益处是一系列神乎其神的壮阳药品的面世……

  红卫兵李建国望着那幅招贴广告也呆住了。仿佛它是具有无比qiáng大的磁力的东西,仿佛他的目光是物质性的,被那招贴广告所牢牢吸住,休想再转移开去了。实际上他头脑中也根本没有想将自己的目光转移开去的念头产生。确切地说,实际上他头脑中一片空白。明明眼望着那广告,意识却处于顿失状态。只觉得那广告上的女人身体变得越来越高大,并且越来越接近他,而广告周围的一切,包括他周围的人,皆都虚无了……

  他,以及赵卫国和肖冬云姐妹俩——对于他们四名三十四年前的红卫兵,那广告尤其是他们在最荒诞不经的或

  青chūn期最色情的梦境之中,都不可能梦得见那么具体又那么具有视觉冲击力具有生理震撼力的。清楚原子弹爆炸后必有蘑菇云腾空升起的常识,而又真的望见了蘑菇云的人会呆成什么样,他们当时也就呆成什么样。

  这时,只有这时,他们周围的人,才纷纷注意到他们是四个多么奇特多么与众不同的人。但是人们不明所以,对他们的出现感到又惊异又暗自亢奋。红卫兵啊!久违了三十余年的红卫兵啊!而那些在“文革”中闻红卫兵三字而心惊肉跳的人,则本能地往后退,远远地避开他们,站立在自认为安全的地方猜测着他们将会有什么行为。在那些人的眼看来,分明的,赵卫东们确乎是真的红卫兵。因为他们太熟悉当年的红卫兵们脸上那一种jīng神面貌了。那一种jīng神面貌用一句话就可以形容。而那一句话应该是——“我们是仅次于上帝的人,我们怕谁?”那一种jīng神面貌也可以说是在“文革”中经过短时期的qiáng化实习而“培养”起来的一种“革命气质”。尽管四名红卫兵都眼望一个方向呆住了,但是他们脸上那一种jīng神面貌却并没有因而嬗变。在那些当年曾领教过红卫兵造反脾气的人们看来,他们随时会从呆状中猛醒,一转身一齐举拳高呼:“打倒!打倒!!打倒!!!”

  熟悉红卫兵的和对红卫兵感到陌生的,惊异的和心有余悸的,巴望着接下来赶快发生什么刺激的事件,或胆小怕事躲得远远的唯恐发生什么突然事件殃及自身的人,那一时刻怀着各种各样不同的心态,全都默默地注视着出现在步行街上的四名红卫兵……

  那一时刻,在步行街的那一街段,嘈杂声叫卖声停止了,氛围肃静起来。

  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似的肃静。

  在那肃静之中,一个小女孩儿嫩嫩的充满稚气的声音问她的妈妈:“妈妈,妈妈,红卫兵是什么兵呀?”

  小女孩儿才四五岁,虽然还没入学,却已认识了一些字。

  她妈妈三十来岁,是在“文革”中出生但“文革”结束才十岁左右的人,头脑中对“红卫兵”保留了一点儿印象,但印象却实在不是很深。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女儿的话才好,将女儿抱起来,想要不看热闹了离开此处。她是为女儿的安全着想。她本能地觉得那一种肃静有点儿不祥似的。

  女孩儿的声音虽然很小,因为她离李建国近,又因为周围是那么的静,故而他听到了。

  李建国的头,缓缓地缓缓地转动,转动,他在寻找那张说话的小嘴儿。他当然听出了那是一个小女孩儿的声音。

  “红卫兵是什么兵呀?”这样的询问使他非常惊诧。

  依他想来,在首都北京,即使小孩儿也应该知道红卫兵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最最信任的,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红色闯将啊!

  在他的头缓缓转动的过程中,他开始看清周围的人们了。女人们衣着鲜艳,或长或短甚至别出心裁的发式,以及她们化了妆的脸,以及她们luǒ露唯恐不彻底的颈子、上胸、臂和腿,使他的视觉进一步受到刺激。那种刺激如同西班牙斗牛场上的公牛由于斗牛士的红斗篷所引起的bào烈反应。尤其人们脸上那一种观看稀有动物似的表情,使他感到受rǔ,使他大为恼怒。那一种表情不仅呈现在女人们脸上,也呈现在男人们脸上。而且,呈现在男人们脸上,比呈现在女人们脸上更具有讥讽不敬的意味儿。因而也就更加使他感到受rǔ,更加使他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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