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她戴着一顶三十四年前大批量生产的huáng色单帽,女郎还是从她那两条不能掖入帽檐儿的粗而短的齐肩小辫儿,以及她那开始显出发育期少女优美曲线的身材,一眼就看出了她是女的。
女郎好奇地脚步轻轻地走到了肖冬梅跟前。
肖冬梅没发觉已有人走到了自己跟前。她处在替战友们和替自己极度的担惊受怕之中,仍双手掩面嘤嘤地哭着。
肖冬梅臂上的红卫兵袖标,使女郎对她所产生的好奇心顿增十倍。红卫兵她是见过的。在电影里和电视剧里。而在现实生活中,她可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一名红卫兵,而且还是名女的!她的第一个想法是红卫兵看来也不怎么可怕呀。眼前这名小女红卫兵不是就哭得怪招人可怜的吗?什么事儿使这名小女红卫兵如此伤心呢?又是什么原因使这名小女红卫兵出现在这儿的呢?他妈的,不大对劲儿呀!2001年怎么会又有红卫兵了呢?
像一切看见了肖冬梅他们的人一样,女郎也不可能不心生愕疑和困惑。只不过她并没猜想肖冬梅是在演戏。凌晨两三点钟,一个小女子孤孤零零地跑到这儿来演的什么戏呢?!
她从挎包里取出烟,吸着一支,兴趣浓厚地、静静地望着肖冬梅。
肖冬梅却还没觉察,还在哭。
女郎将那支烟吸到半截,不吸了,一弹,半截烟被准确地弹入了肖冬梅旁边的垃圾筒的塞口。之后,她将吸在她嘴里的一大口烟,缓缓地徐徐地向肖冬梅的脸chuī过去。
肖冬梅闻到烟味儿,不哭了。但是双手并没从脸上放下来。她对烟味儿是熟悉的,也是敏感的,一向讨厌的。她的父亲就是一个烟瘾很大的男人。而且,在她的经验中,烟味儿又一向是和男人连在一起的。于是她暗想,肯定是有一个男人正站在自己对面了!她是心理紧张得不敢再哭了,也不敢将双手从脸上放下来。那一时刻她全身紧张得纹丝不动……
女郎说:“既然不哭了,就把双手从脸上放下吧。”
肖冬梅听出了是女性的声音,而且觉得那女性的声音听来挺温和的。
在人类的一切关系中,女人对女人最容易传递安全感。即使她们互不信任,她们一般也不会彼此太害怕。因为这一种安全感建立在同一性别的基础之上。而且,只有女人对女人才最容易传递建立在同一性别基础之上的安全感。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一个单独的女人伤害得了另一个女人的事毕竟是极少发生的。而男人和男人之间则太经常发生了。
由于女郎的声音的温和,由于那一种安全感的作用,肖冬梅慢慢地将双手从脸上放下了——她呆望着对面的女郎,女郎也呆望着她。如同两个不同世纪的女性彼此呆望着,在由于对方与自己是那么的不同而引起的愕疑与困惑之中,彼此猜度着对方对自己可能所抱的态度……
虽然她们之间只不过间隔了并不算太漫长的三十四年。
女郎终于又开口说:“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语调不仅温和,而且听来相当友好。
肖冬梅摇了摇头,表示不明白对方的话。她是真不明白。
在不明不白的情况之下,她不敢贸然开口回答,更不敢反问什么。
但女郎误会了,以为她是哑巴。或者又聋又哑。于是试探地又问:“你是真红卫兵呀,还是假红卫兵呀?”
此时女郎对她发生的兴趣,已经有了喜欢的成分。那一种喜欢,如同对小猫小狗以外的另一类稀罕的
宠物的好奇加喜欢。
肖冬梅当然听明白了,却更不敢回答了。因为她最知道自己明明是真红卫兵;因为她早已经意识到,在这一座使她觉得万分怪诞的城市里,在那些同样怪诞的男人、女人和孩子眼里,她又只不过是一个假红卫兵似的。红卫兵怎么还会有假的呢?莫非这座城市是假的首都北京?莫非自己所见每一个男人女人和孩子,都是假的中国人?就像《西游记》里关于“假西天”的故事一样?怪诞呀怪诞呀!她内心里如此这般地思想着,就更加不知该怎样回答是好了。否认自己是红卫兵是不行的,戴着红卫兵袖标哪!那么若开口,只有回答是真的,或者是假的了。而在这两种回答中,她却又根本无法判断哪一种回答对自己可能有利,哪一种回答可能使自己更加处于孤立无助的境地……
所以她又摇了摇头。
女郎就真的以为她是个哑巴了。再问:“那么,你并不聋吧?”
肖冬梅点了点头。
“你从哪儿来?”
肖冬梅摇头。
“你叫什么名字?”
还摇头。
“你不怕我吧?”
点头。
肖冬梅真的不怕她。或者,更确切地说,就自己目前的处境而言,认为对方也许是对自己最怀有善意的一个女人了。她极想获得一种呵护。她希望呵护来自于眼前这一个对自己说话温和又友好的女人——虽然这一个女人也是自打她出生以后不曾见过的,美丽得妖冶而又怪诞的女人……
“不怕我就好。不怕我就跟我来吧!”
女郎说罢,转身径自而去。
肖冬梅站在原地,望着女郎的背影犹豫不决。
女郎走了几步停住了,扭回头见她并没跟随着,冲她招手道:“你不是不怕我吗?来呀!”
肖冬梅仍犹豫。
“一会儿巡逻的警卫发现了你,可会把你带走的!”
此话立刻生效,肖冬梅便向女郎跑去……
女郎待她跑至跟前,则牵着她的一只手,将她领进了楼。楼内亮着灯。肖冬梅自从长那么大,第一次进入到如此高级的居住楼内。保留在她记忆中的,是她家乡的那个三十四年前的小县城,全县也没有这么漂亮的一幢楼,更不要说十几幢连在一起的这么一大片楼群了。楼梯铺着褐色的光洁的地砖。显然有人每天清扫,尽职地用拖把拖过。楼梯两侧的墙壁是那么的白。楼梯扶手一尘不染。红卫兵肖冬梅于是想到了她自己的家。她的记忆告诉她,她只不过才离开家两个多月。关于家的记忆非常清晰。关于家乡的记忆却模糊极了。她的父亲乃是县重点中学的校长,是县里很著名的知识分子。全县的文化人士和知识分子们,都挺乐于聚在她家里道古说今,高谈阔论。母亲在她父亲的直接领导之下,是县重点中学的语文教师,也是一位在县里颇有诗名的女性,并且是无可指责的家庭女主人。她家住的那幢楼房,有着比她的年龄还长半个多世纪的历史。是解放前县长和县里的几位实权官吏合住的公寓。解放后分配给了她父亲们,并被全县人习惯地叫做“文化楼”,她家所住的三间房屋,则要算是最窗明几净的人家了。但那“文化楼”若与自己已然进入的这幢楼相比,简直就该被叫做“穷人楼”了!她想她家里的任何一个房间,任何一个角落,也没有这么白的墙,这么好看又光洁的地啊!她又想到了李建国的家。李建国的父亲是县长。他自然拥有一个全县人都深羡不已的家。那是一幢在建国十周年才盖起来的楼。是全县最新的一幢楼。但李建国的家也不过只比她的家多一个房间。李建国的家里也没铺着这么好看这么光洁的有色方砖呀!县长家里只不过是水泥地罢了。全县大多数老百姓的家是不知曾被几代人的脚踩过的坑坑洼洼的老砖地。有些人家,比如赵卫东的家,gān脆便是泥土地。和乡下人家没什么区别。可自己脚下正踏着的,一块块这么好看这么光洁的有色方砖,却是铺在一户户人家门外的楼梯上和楼梯拐角处!每一拐角处还立着花盆架,上边还摆着一盆盆花!红卫兵肖冬梅的双脚,自打出生后就没踏着过这么好看这么光洁的有色方砖!甚而,也根本没见到过!唉,唉,何等làng费的现象呀!这么好看这么光洁的有色方砖的用处,多么的使人心疼呀!对中国革命有什么样特殊贡献的些个人,才有革命的资格和革命的资本住在这样高级的一幢楼里呢?或者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专给解放前帮助过中国共产党人的资本家们盖的吧?为了体现统战的政策?比如毛主席在《为人民服务》这一篇光辉的著作中提到的延安民主人士李鼎铭先生,是否就配被请到北京住进这么高级的楼里呢?——直到那一时刻,红卫兵肖冬梅仍认为自己是在首都北京。由于仍这么认为,觉得所见街道行人和现象,不仅怪诞,而且简直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