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门口又哭了?”
肖冬梅便用手背擦脸上的泪痕。
“为什么又哭了?”
“怕你……怕你刚才不许我进你家的门了……”
那一天,红卫兵肖冬梅所感受到的惊恐和耻rǔ,是她此前连想都没想到过的。她觉得自己真正领会了“孤立无助”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她进而想到了那些被游斗、被抄家、被戴高帽剃鬼头用墨抹黑了脸,并且彻底被剥夺了替自己辩护的权利的人们——她这一名中学女红卫兵,那一时刻,在别人的家里,不知所措地站在颐指气使的别人面前,怀着希望获得别人恩赐予自己的哪怕一点点呵护的乞怜心理,对那些“文革”中也受过羞rǔ的人们,终于由同命相怜而觉醒了一种违背红卫兵六亲不认的革命原则的同情。是的,她觉得,虽然女主人对她的态度已够温和已够友好已够善良的了,却分明的,仍不免时时流露着身份优越的女主人的居高临下和颐指气使。她也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她的父亲被宣布为“走资派”不久,母亲由于每被评为优秀教师,也便同理可证地是“资产阶级教育路线”之“黑走卒”了。父母同样难逃被戴高帽挂牌子剃鬼头抹黑脸之厄运。而在那些父母最感屈rǔ的“红色”日子里,她和姐姐声明与父母脱离了家庭关系,住在学校不再回家了。甚至,她和姐姐连自己们的“长征”行动,都不屑于通知父母……
红色惊悸 第十章(2)
想到这里,红卫兵肖冬梅又泪如泉涌起来,擦也擦不尽。
“别哭!我讨厌别人在我面前抽抽泣泣地哭!非要哭你就给我来个号啕大哭,那也算你哭出了档次。”
女郎皱着眉,微欠身,伸长手臂从茶几上拿起了烟盒……
肖冬梅从小长那么大从没号啕大哭过。既然明知自己哭不出档次,既然对方不能容忍她那种抽抽泣泣的哭,她也就只有qiáng忍咽声,默默地流泪不止。肃垂着双臂,连用手擦泪也不敢了。
“过来。”
她半点儿也不敢迟豫地走到了女郎跟前。
“坐下。”
女郎缩了自己的双腿,拍拍沙发。
她乖乖地坐下了。女郎的双脚就jiāo叉在她身旁。那是一双白而秀美的脚。十个指甲经过细心的修剪,染了红色。似对儿一模一样的象牙雕的镶珠工艺品。
“你觉得我欺负你了吗?”
肖冬梅摇头。
“那你在我面前哭什么?”
“我想家……想爸爸妈妈……”
“你家在哪儿?”
肖冬梅就努力想她的家乡在哪一个省份。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关于这一点,她和另外三名红卫兵全都失忆了。
“又装模作样是吧?”
“不是装的。”她又流泪了。
“想不起来算了。别想了。我怎么一时慈悲,把你这么一个神经有毛病的小破妞带回家来了!”
女郎说罢,从裙兜里掏出手绢,塞在肖冬梅手里。
肖冬梅一边擦脸上的泪,一边鼓足勇气问:“大姐,这儿真的不是北京吗?”
“北京?你为什么会觉得这儿是北京呢?”
于是肖冬梅将自己离开家乡那小县城,怎么样怎么样与自己的姐姐和另外两名红卫兵战友开始长征,怎么样怎么样遭遇了雪崩,以及被救后怎么样怎么样成为首都北京的客人,并受到敬爱的江青妈妈亲切关怀之事,一五一十地讲述给女郎听……
女郎自然如听痴人说梦。
“等等,等等!”女郎不由坐起,收拢双腿,手儿环抱膝盖,瞪着她问:“你说的那是哪辈子的事儿?”
肖冬梅一愣,喃喃地嘟囔:“就是今年的事儿呀!”
“你知道今年是哪一年吗?”
“今年是1967年呀,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年呗!”
“错!今年是2001年。前年咱们中国刚欢庆了建国五十周年!”
“2001年?”
肖冬梅自然也如听痴人说梦,也呆呆地瞪着女郎,仿佛对方神经有毛病似的。
“你别他妈这么瞪着我。我神经没毛病!”
女郎蓦地站起,离开沙发,满屋东翻西找——终于找到一册画报,往沙发上一扔,指着说:“自己看!”
肖冬梅拿起画报,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行大红字——“欢庆建国五十周年专刊!”
她不禁狐疑满腹地抬头看女郎。
女郎又一指:“看我gān什么?我脸上又没印着历史,让你看那画报!”
肖冬梅不敢不看,也确想看个明白,不料一翻,偏巧翻到的一页上,印着首都各界群众欢庆粉碎“四人帮”的情形——王、张、江、姚的
漫画头像画在人们手中高举着的牌子上,且都用红色画了重重的“×”。“四人帮”这个特定之词,她是根本不知因而根本不解的。但除了王洪文,另外三个的照片都是当年经常见报的,也是她只消扫一眼就立刻认得出来的。而此页的对页上,印着北大师生擎举写有“小平您好”四字条幅的情形……
肖冬梅立刻将画报合了,往地上一扔,语调坚决地说出一句话是:“我不看!”
“为什么?”
“反动!反动透顶!”
“胡说!”
“……”
“捡起来!”
“……”
“我命令你捡起来你听到了吗?!”
肖冬梅只得又乖乖地将画报捡起。
女郎一步跨到沙发跟前,劈手夺下画报,坐在肖冬梅身旁,翻开第一页后,表现出极大耐心地说:“看来不给你上一堂必要的历史课是不行了!我讲,你要认真听!认真看!……”
于是女郎一页页讲,一页页翻——那一本专刊,通过生动典型的图文,概括了中国从1949年到1999年五十年内的历史。当刊中出现伟人毛泽东及共和国的杰出总理周恩来,红卫兵肖冬梅就顿觉亲切,俯头细看;出现毛泽东臂戴红卫兵袖标在天安门城楼上检阅到北京大串联的红卫兵的情形,她眼里就熠熠闪光,仿佛自己也曾在成千上万的红卫兵之中似的。而当画页上是粉碎“四人帮”的狂欢场面,是建国三十五周年“党内第二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邓小平检阅三军,以及邓小平在改革开放时期各地视察的情形,她就高昂起头,坐端正了,闭上了双眼。女郎见她那模样,不免的又来气,一次次命令她睁开眼睛,命令她看……
终于,女郎讲得没耐心了,合上翻了一半的画册,拿起了桌上那支一直想吸而一直没吸成的烟往嘴上一叼,并把
打火机朝肖冬梅手中塞:“给我点烟!”
“你打算把我变成你的奴婢?”
肖冬梅的语调和表情都显得大为桀骜不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