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如此这般打着个人算盘,卫生间里传出了肖冬梅一阵接一阵的阿嚏声,不禁奇怪地高声问:“嗨,你怎么啦?”
“大姐……我……我……阿嚏……我洗好了!”
“这么快就洗好了?不行!再洗一会儿!至少再洗十五分钟!”
“大姐……求求你……别bī我非洗那么长时间了,我……我冷死啦……”
肖冬梅的话声抖抖的……
女郎起身闯入卫生间,将赤身luǒ体双臂紧抱胸前冷得牙齿相磕的肖冬梅轻轻推开,伸手试了试水,竟是凉的。
“嗨,你怎么不调成热水?”
“我没见过那玩意儿,不敢碰,怕弄坏了你训我……”
女郎哭笑不得,替肖冬梅调成热水,见她手里正拿着香皂往头发上擦,又问:“gān吗不用洗发液,偏用香皂?”
“我没用过那个。”
肖冬梅回答得倒也gān脆。
“你不识字呀?上边不是明明写着怎么用来洗头发的吗?难道我会用一瓶预先摆那儿的毒液害你不成?”
“大姐你可千万别误会。我心里绝没那么猜疑你!我也想用来着,拧不开那瓶子的盖儿……”
女郎一时又哭笑不得。
“这瓶盖儿本来就是拧不开的嘛。也不必拧开。瞧着,这么一按,洗发液就出来了……”
女郎边说边替她往头发上按出了些洗发液,见她站在喷头下被热水淋得舒服,眉开眼笑了,才放心地离开……
红卫兵肖冬梅这回一洗可就洗得没够了——十五分钟后并不出来,又过了十五分钟还不出来,直至女郎第二次闯入卫生间,关了
热水器禁止她再洗下去……
肖冬梅白皙的身子白皙的脸庞已洗得白里透红,红里透粉。整个人除了头发和眉眼,哪哪儿都像捏面人儿的师傅用掺了胭脂的江米面儿捏的。她洗得痛快,自觉浑身轻盈,穿上了她的花布兜兜和裤衩,满身带着一股香皂和洗发液的混合香气,用毛巾包了湿头发,悄没声儿地蹑足而出……
她一眼看见女郎,不由得一愣——女郎头上已戴了她那顶三十四年前的huáng单帽,身上已穿了她的半huáng半白的上衣,连红卫兵袖标也在袖子上,正对着镜子凝睇自己。那上衣肖冬梅穿着本肥大,穿在女郎身上,看去仿佛就是量体而做的那么合适。如果不是脸上还没卸妆,那就简直比红卫兵还红卫兵了……
女郎从镜中发现了她,以大人对孩子说话那一种口气问:“gān吗赤着脚不穿上拖鞋?”
肖冬梅望着女郎笑道:“怕把拖鞋弄湿了。”
“那就不怕把地毯弄湿了?”
肖冬梅赶紧回到
卫生间去用洗澡巾擦gān脚,在门口换上了那双绣花面儿的漂亮的拖鞋。这会儿,她已经不太怕那女郎了。也对这套在她看来分明是贵族小姐住的房间产生了种近乎于自己归宿之所的感觉。而且,她竟暂时地忘了她的姐姐,忘了她的另两名红卫兵战友……
女郎迈前一步,前腿弓,后腿绷,一手叉腰,一手高举着红卫兵证,回头问肖冬梅:“红卫兵当年是不是经常这样子?”
肖冬梅抿嘴笑道:“才不是你那样子呢!”
她走到女郎身旁像教练似的认真予以纠正:“就当我这红卫兵证是毛主席语录吧,右手往胸前拐,语录本儿紧贴胸口,胳膊肘尽量朝前送——这不就有种百折不挠一往无前的气概了吗?头要昂正,胸要挺起来,脸上的表情严肃点儿!红卫兵都要给人一种特别严肃的印象……”
女郎便如言将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
“我们红卫兵也不总这样儿。总这样儿谁不累呀!我们只是在演革命文艺节目或唱‘鬼见愁’时才这样的……”
“‘鬼见愁’是什么歌儿?教我唱!”
“老子革命儿接班,
老子反动儿混蛋,
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
要是不革命就滚你妈的蛋!……”
于是红卫兵肖冬梅低声唱一句,女郎跟着大声学一句。
“唱时要不停地踮脚,身体要上下不停地动,就这样儿!”
女郎学得情绪很投入,也学得很有意思,很开心。肖冬梅见她开心,自己也觉开心起来,便又主动教她跳“忠字舞”。
女郎回到家里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开了空调,斯时室内温度已凉,肖冬梅刚洗完澡,穿的也太少了点儿,忽然就又打了一阵喷嚏,接着全身一阵冷战。
“宝贝儿,你可千万别感冒了,那我明天可得成护士啦!”
女郎的话里,已不禁对红卫兵肖冬梅流露出了一份儿温柔的爱心。她急拉开衣橱,取出一件睡衣披在肖冬梅身上。肖冬梅见那紫色的睡衣是丝绸的,看去特高级,不肯披在身上。说是怕弄脏了。她请求女郎脱下她自己的衣服裤子,还要接着穿。
女郎双手习惯地往腰里一叉,呆呆地瞪她。
“大姐,我又说错话啦?如果我真又说错话惹你生气了,那你打我几下好了!”
红卫兵肖冬梅显出惴惴不安的样子。三分真,七分假。寄人篱下,她不得不装得乖点儿,为的是进一步获得对方的好感。
人的明智和取悦于别人的技巧,在落难后侥幸被别人收容并和善对待时,是根本无须谁传授的。那几乎是一种人性的本能。
红卫兵肖冬梅三分真七分假的惴惴不安的样子,在女郎看来,越发地使人怜爱了。她分明地看出了肖冬梅那七分佯装中,有一种狡黠的成分在内。她喜欢该狡黠的时候就狡黠点儿的女孩儿,并不喜欢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一味儿傻讷到底的女孩儿。
然而她的一只手还是高高地举了起来——肖冬梅也就甘愿挨打似的将脸凑了过去。
四目相对,彼此睇视了几秒钟,女郎先自笑了。她那只高举着的手缓缓落下,轻柔地抚摸在肖冬梅脸颊上。
她拍了拍肖冬梅的脸颊说:“没想到你还这么会做戏!但是你现在别跟我装样儿。什么弄脏不弄脏的!难道刚才是别人洗澡了呀?这件睡衣归你了。你穿着长是长了点儿,你别嫌弃就行……”
肖冬梅小声说:“大姐我不嫌弃。这么高级的睡衣我怎么会嫌弃呢?可我不能要啊!”
“那你还是嫌弃了?”
“不,不,大姐我真的不嫌弃!”
“那又为什么不能要?”
“我父母从小教育我,不许轻易接受别人的东西。”
“原来如此……”
女郎又抚摸了她的脸颊一下,接着亲手替她系上了睡衣带。然后拉住她一只手,将她带到了chuáng边。
“上chuáng!”
肖冬梅眼望着女郎,一声不吭,乖乖地甩了拖鞋上了chuáng。
“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