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gān脆熄了火,双手离开方向盘,燃着一支烟,嘬腮猛吸一大口,悠悠地吐出一缕青雾,将整个身子转向她瞪着她问:“哎,你身上究竟有没有‘打的’钱?”
他那样子,似乎已然看出她其实一文不名。
她小声说:“有。”
“有?掏出来我看看!”
她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捂在了自己裤兜那儿。
“你怕什么?就你,身上还会带着巨款不成?只有歹徒装做乘客上了
出租车抢司机钱的事儿,哪儿有司机反过来抢乘客钱的事儿!掏出来看看,掏出来看看,不确定你真有足够付我车费的钱,我是不会只听你一句话就把车开到郊区去的。你骗了我,我又能拿你怎么办?”
肖冬云想了想,觉得他的要求也不算过分。自己裤兜里的钱,大概是只够付车费的,实在不值得他动一抢的念头呀!
她就将自己捂住裤兜那只手缓缓地伸入了裤兜里,缓缓地掏出了一个手绢儿包……
“打开打开。多少钱啊,还值当用手绢儿包着!一小卷儿手纸也可以用手绢儿包着的……”
他说着,还开了车内的灯。
红卫兵肖冬云慢慢地,有几分不情愿地打开了手绢儿包——现出一只用牛皮纸叠着的多层钱包来。三十四年前,中国的中学生们,有钱没钱的,曾都喜欢用牛皮纸叠一只钱包体验拥有钱包的心情。
“纸的?小妹子,你今天可真让我大开眼界了!不过你的钱包只能证明你手巧,还不能证明你钱包里有足够的钱付我车费。我要看到的是你究竟有多少钱!”
肖冬云无奈,又将几张三十四年前的纸钞从钱包里抽出给他看。一张两元的,一张一元的,还有一张二角的,三张一角的,都是三十四年前的崭新钞。是一九六六年的元旦,父亲的几位好友到家里拜年时给她的压岁钱。对于一名中学生,总共三元伍角多钱在当年是一笔数目很可观的钱。
“就这些?”
“还有……”
“还有你就都他妈掏出来让我看呀!”
于是肖冬云用手指将纸钱包的夹层撑开,又往手绢儿上倒出了数枚三十四年前的硬币……
“总共就这些?”
肖冬云点头。
胖子司机大吼:“你给老子滚下去!”
肖冬云端坐不动。
“你他妈的聋啦?滚下去!”
肖冬云仍端坐不动,理直气壮地质问:“你的工作是
为人民服务,我是人民中的一员。我明明有钱,你想看也让你看到了,你凭什么让我滚下去?”
“你!……你当我是三岁儿童啊?半夜三更的,才三元多钱你就想让我为你把车开到郊区去?当我是你亲兄弟呀!”
“那……那你说得多少钱?”
“往最少了说也得这个数!”
他五指叉开的一只手伸到了她鼻子底下。
“五元?”
“五十元!”
“你敲诈!”
红卫兵肖冬云真的火冒三丈了。爸爸是县里的高级知识分子,一个月的工资不过才八十几元!这王八蛋坐他一次车他就敢一张口要五十元!不是敲诈又是什么行为呢?自己的班主任韩老师一个月的工资才四十八元多一点点啊!而且韩老师教了快一辈子学了!
肖冬云又大声说了一遍:“你敲诈!”
“我?……敲诈你?!”司机那张饼铛般圆胖的脸bī近了肖冬云那张清秀的脸,他口中呼出的烟味儿很浓的难闻的气息,使肖冬云迫不得已地将头朝后仰,他那样子像是要将她活活地啃吃了:“三元多钱我就非得为你把车开到郊区去一次?天底下哪儿有这个道理?!究竟是我敲诈你还是你在敲诈我?!”
肖冬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生气极了。
她妥协了:“那好,你说五十就五十吧。只要你肯把我送到地方,我保证给你五十还不行吗?”
他吼道:“我不信你!”
她低声下气地又说:“大哥,算我不对得了吧?我伯伯是疗养院的院长,只要我见到了他,该付你多少车钱,他一定会替我付给你的……”
“下去!”
“大哥,行行好,求求您啦!”
“还得让我亲自替你开车门是不是?”
他从司机座那边儿下了车,绕过车头来到肖冬云坐的这一边,自外打开车门,抓住她一只手,往车下拖她……
她哪肯轻易被他拖下车去?她用另一只手使劲儿扳住车座的边沿……
渐渐地围拢了不少夜行人观看这一幕。不一会儿观看者们就都听明白怎么回事儿了,于是就有人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地呵斥胖子司机了:“哎,你住手!你对人家姑娘拉拉扯扯的gān什么?人家姑娘不是直劲儿说,见到了她伯伯,会给你车钱的吗?”
“就是!这司机,简直掉钱眼儿里了,连点儿助人为乐的jīng神都不讲!”
“我看人家姑娘不会骗他的。半夜三更,如果郊区没有一家亲戚,哪个姑娘敢编瞎话往郊区跑?疯啦?”
“他这是严重的拒载行为啊!谁有笔?记下他车牌号,记下他车牌号!”
“我有笔!”
“没纸啊……”
“你往手心上记嘛……”
围观者们的纷纷议论,对胖子司机的心理产生了巨大影响。他瞅瞅这个,瞧瞧那个,忽然嬉皮笑脸地打拱作揖起来:“诸位老少爷们儿,老少爷们儿,别记,千万别记我车牌号!我虚心接受大家的批评——就照那位说的,我今天一分钱不收她的了,我学雷锋了!”
其实他是改变了想法,打算把车开到一处没人的地方,二次成功地将肖冬云拖下车……
他才一转身,一只手搭在了他肩上。回头看,见是一位三十多岁的长发男子。
长发男子冷冷地对他说:“不就是五十元车钱吗?人,除了知道钱重要,也应该知道还有别的也挺重要吧?你也别学雷锋,gān你们这行也不容易的。五十元我替她付了。gān脆给你一百吧!免得你回来跑空车,心里不平衡……”
长发男子说罢,从兜里掏出钱包,当众抽出一张百元钞便往司机手里塞……
“这……这多不好意思,这多不好意思……”
司机嘴上如此说着,一只胖手却早已将那张百元钞掠在自己手里,厚着脸皮当众便往兜里揣……
围观者们又是一阵议论纷纷。有人耻笑胖子司机的贪婪;有人赞扬长发男子的高尚……
“姑娘,别哭了。矛盾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在“啧啧”的赞扬声中,长发男子俯身安慰肖冬云。
泪流满面的肖冬云,内心里自是感激不尽的。但她却已感激得不知该当众对他说什么好了,只不过用一双泪眼望定他那张瘦削的脸连连点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