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淇淋。此前她从未有过被四个大男人的目光一起侵犯般地近距离盯住了看的体验。以她的年龄,在她所处的年代,这一种情形是不太容易发生的。她所处那个时代的大男人们,和今天的男人们相比即使在本质上没什么区别,表面的正经也还是要装得过去的……
“你妹妹还在读中学吧?”
“小瞧人,已经大学了!”
“已经大学了?不像不像!啊?”
“小妹,在哪所大学读书?”
红卫兵肖冬梅没想到“姐”会当着她的面胡说八道,更没想到会被觉得不安全的男人口中亲亲昵昵地也叫着小妹那么问……
“在……”
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更加不敢抬头。
“在电影学院。”
“姐”随口代言地就替她回答了。
“电影学院?哪个电影学院?”
“问的奇怪,当然是北京电影学院!”
“姐”又替她回答了。
于是男人们齐发一声“呀”,仿佛话语已不足以表达他们对她的刮目相看。
不料坐在她斜对面的小女子不屑地说:“现在想真正学点儿表演的才不上电影学院呢,都热衷于报中央戏剧学院了!”
“是吗?”胡雪玫的目光冷冷望向那小女子,接着如数家珍地道出一串在媒体中被炒得两面儿全焦的影视演员们的名字,然后以记者较真儿发问那种口吻说:“他们不都毕业于电影学院吗?至于中戏嘛,我妹妹去年也同时被中戏录取了。是我决定她最好还是进电影学院的。她在大事上一向靠我做主,是吧小妹?”
肖冬梅低声说:“是……”
她认为自己必须抬起一次头了。否则,她觉得男人们一定会对“姐”的话产生怀疑了。于是她抬起头粲然一笑。她的目光首先接触到的是斜对面那个妆化得有几分妖冶的小女子的目光,对方轻轻哼了一声,将脸转向了窗子。她看出对方是由于被四个男人的目光和话题冷落而生气了,便立刻又不知如何是好地低下了头。
而“姐”似乎更加信口开河。“姐”一本正经地说她这位妹妹虽然还没毕业但已经片约不断了。说连美国都有一位常驻中国的广告商对她的形象和气质极为欣赏,打算在她寒假时,重金聘请她到美国去为
福特汽车公司拍广告。重金之外,还要送她一辆福特汽车。
美国?!
美帝国主义呀!!
多么可怕的两个字,岂是可以在公开场合谈论的吗?她甚至忐忑不安得屏息了几秒钟。但一想到“姐”的真实身份是“模范特务”,一颗心才又安定下来。
接着那几个男人就一一向“姐”献策——他们的话她听不大明白。但总的意思还是明白的。都是在替“姐”出怎样才能轻松容易地赚几笔大钱的主意。“姐”一会儿显出感兴趣的样子盯着对方的脸侧耳聆听,一会儿摇头淡然否定地说没意思。红卫兵肖冬梅听着心里直困惑。她暗想“模范特务”还需要自己挣钱吗?活动经费不是要由国家安全部门暗中支付的吗?生活费不是包括在活动经费里的吗?……
后来四个男人之中有一个男人提议到哪儿去玩玩。于是她随着“姐”们离开了冷饮店。“姐”们将她带到了一处保龄球场。此前她从未听说过保龄球这一种球,更没有亲手抓起过。每次掷出的球都撞不倒几只瓶。于是四个男人都热心地来充当她的教练。而“姐”似乎正乐得自玩自的。“姐”保龄球打得很出色,姿势优美,得分也高。那个妆化得近乎妖冶的小女子显然无法忍受被四个男人一起冷落的滋味儿,撇下一句“今天玩得没劲”,就索然而去了。
“姐”分明一切都看在眼里,一切都正中下怀,却还要煞有介事地问:“咦,那小破妞儿怎么说走就走了?”
一个“破”字,道出了“姐”比十分还多二分的轻蔑,和因那女孩儿遭到显然的又没有心理准备的冷落而感到的幸灾乐祸。肖冬梅比较能理解“姐”对那女孩儿的轻蔑,却不怎么理解“姐”的幸灾乐祸。她自己甚至对那女孩儿暗生歉疚。因为她也看得分明,在她和“姐”没到来之前,四个男人肯定都是竭力取悦于那个女孩儿的,而此时四个男人却说:
“随她去!”
“别谈她。谈她败我们的兴,我们继续玩儿我们的!”
“人比人,气死人。有咱们小妹在眼前,她简直就一点儿气质也没有,让人觉着俗不可耐了!”
“就是。咱们小妹多有气质,多清纯,多超凡脱俗。”
男人们的褒贬,使肖冬梅一阵阵地替那女孩儿难过,也一阵阵地又难为情又别扭。此前从没有男人这么讨好她。她不习惯被些个大男人这么“赞美”。那些赞美的话语在她听来不仅肉麻,而且居心不良。她不明白“姐”为什么不呵斥他们,反而高兴他们那样似的。在她所处的时代,倘四个大男人一起对一名初中女生甜言蜜语大献殷勤,那将不但涉及他们的思想意识问题,而且极可能被定成一桩性质严重的事件。怎么这座城市的这四个大男人敢于如此的肆无忌惮呢?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呢?那女孩儿又是个怎样的女孩儿呢?……她内心狐疑种种。
在四名“教练”的指导之下,她很快也能连获高分,引起他们的阵阵喝彩了。她刚上瘾,“姐”却累了。
一个男人看了一眼手表说:“那咱们就吃饭去吧!”
于是她随着“姐”们一行人,又到一个挺高级的饭店吃海鲜。
红卫兵肖冬梅的家乡是一个山区小县,在她所处的年代,只有每年的chūn节才能吃到几顿鱼,而且是凭票供应,而且一向是“刀鱼”。家乡的人们叫带鱼是“刀鱼”。事实上她只见过两种鱼。一种是“刀鱼”,另一种是金鱼。金鱼是她在她所处的年代,比她家乡的同龄人们多见到过的一种鱼。因为全县养金鱼的人家只有几户。都是颇有地位的人家。而她家是那几户人家之一。她家曾养过的四条金鱼,乃是爸爸的老友们从省城给她家带来的。也是她家曾收到过的一切礼物中最为珍贵的。从没见过金鱼的她的同学们,曾三五成群地要求到她家里去观赏金鱼。许多同学还将自己第一次看见金鱼的新奇感受写成了作文。生物老师还命她将她家的鱼缸捧到学校里去过,为的是使全班同学都能对鱼类知识开开眼界。如果说在她所处的年代,在她的家乡,她和她的姐姐以及某些同学们还见过第三种鱼,那么就是鲤鱼了。在她所处的年代,鲤鱼被特别普遍地印在年画上,通常的画法是被一个极白极胖的男娃娃抱在怀里,取“富富有余”的吉意。至于虾,指真的虾,在她所处的年代,在她家乡的那个地处山区的小县城里,她和姐姐以及所有她的同龄人们,是只听说过而绝然没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