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点儿都不了解“文革”三十几年后普通中国人的爱情观和婚姻观的巨大变化,所以看得一头雾水。虽然心理qiáng烈抗议着,却又觉得美国佬的道理也有几分是合乎逻辑的……
第二章的标题更加使她认为是对人类神圣爱情的亵渎了,因为那标题居然是——“真爱又如何?——真爱的‘寿命’也只有三十个月。”此章大谈爱是人类中的化学反应,那一种化学反应最长维持三十个月的双方陶醉的状态。三十个月后炽热降温,卿卿我我归于平淡,耳鬓厮磨的缠绵显得多余,于是真爱也只不过靠双方性要求的满足与否来延续了……
此章文字颇多直接涉及性的常识、经验和男人女人的
性感受,她看一会儿便不得不因脸红心跳而合上书,然而双手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它们不害羞地一再又将书翻开。虽然,她已经因按错了遥控器的键而将一盘录像带中男女做爱的情形定格在电视上了,但当时那情形一出现她就捂上了双眼啊。手中的书使她联想到了那情形。一行行文字似乎比影像呈现的情形还使她脸红心跳。她一边看一边还在想——哦天啊天啊,中国怎么了啊,中国人怎么了啊,如果中国和中国人连这种事都当成寻常之事看待了,那不是变修了还能得出另外的什么结论呢?
爱情跟化学可有什么关系呢?
美国佬的科学研究成果多让真爱的人们沮丧啊!
究竟从哪一天开始的,美帝国主义对于中国和中国人不再是美帝国主义了呢?
怎么就没有人发动第二次文化大革命救救中国呢?
可变修了的中国的这一座城市,是一座多么繁华的城市啊!那一幢幢雄伟的高楼大厦,显然是变修了以后才盖起来的呀!而且人们分明的并没受着二茬罪呀!人们似乎都在及时行乐地享受着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的生活方式嘛!美国雀巢咖啡的滋味也是多么的浓香啊!
思想是一件既容易使人亢奋又容易使人倦怠的事。当它明晰而顺畅之时人就亢奋;当它纠缠不清而疑惑多多之时人就倦怠。对一个人如此。对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亦如此。一个人求解而不可得就困;一个民族那样就萎靡不振;一个国家那样就涣散自卑。
不知何时,红卫兵肖冬梅不知不觉地伏在枕上也睡着了。睡着了的她,手中仍拿着那一本美国人写的《爱情的真相》……她是被“姐”推醒的。睁开眼睛但见窗外天光已暗了。“姐”告诉她都快七点了。“姐”的脸又化过一次妆,发式变了样,穿的是一袭袒胸露背的长裙子,还戴着一串黑色的项链。项链衬得“姐”的颈和胸更加白皙了。
“姐”催她快去冲个澡。
“姐”自己刚冲过不久,热水器没关,这使她对于家电的拒绝心理有所免除。轻轻一拧,温水就喷洒出来了。
舒舒服服地冲过了澡,“姐”将她按坐在梳妆台前,命她自己用chuī发器chuīgān头发,命她自己化妆。
“最多给你十五分钟的时间。”“姐”坐在沙发上瞧着腕上的手表,仿佛教练员在严格地监督一名运动员的体能训练。不一会儿她就从椅子上站起来了,转身向“姐”有点儿得意地问:“怎么样?”
“姐”望着她勉励地说:“提前了三分钟。不错,及格。”下午逛商场时,“姐”为她买了几套衣服,都是她随着自己的喜欢挑选的。“姐”命她换上一套,于是她换上了一套海魂衫裙,使她看去像少女时期的冬妮娅似的……
“姐”说:“我带你刷夜去。”
她没听说过“刷夜”一词,却以自己的聪明猜到了是什么意思。现在她已经不怕离开“姐”的家门了。非但不怕,而且挺高兴出门如同一只被主人牵着捯饬过的小狗,觉得所见的人们对自己并没什么恶意了,便希望每天都能被多捯饬几次。
“姐”是开自己那辆车带她“刷夜”的。
路上,“姐”问她翻了那本《爱情的真相》没有?
她说仅看了几页。
“姐”又问她看了哪几章的哪几页?
她不由得支吾起来,不愿被“姐”继续问,更不愿被“姐”问得太具体,因为那定会使自己害羞啊。
“说呀!”
“第一章和第二章的几页……”
“究竟几页?”
“加起来十四五页……”
“那也就算接触到点儿爱情的真相了。有何感想?”
“不喜欢那本书。”
“不喜欢那本书就是不喜欢实实在在的爱情。”
“反对!姐你要是将来爱上一个人,你打算向他jiāo换些什么呢?”
“我的要求很低。一幢高级
别墅,一辆‘
宝马’……”
“马论匹。再说男人们哪儿去替你找宝马?别忘了宝马只在
神话中才有!”
“你懂什么?‘宝马’是世界名车。再要二百万存款。再要每月一万元零花钱。如此而已,仅此而已。”
“还而已!你们现在的中国人,钱都论百万百万地存了吗?!”
“聊天嘛。说心里话嘛。你一惊一乍地gān什么?还‘你们’起来了!你自己不是中国人呀?”
“我……我是和你们现在的中国人不一样的中国人!”
“这我承认。你是应该被拎着双腿甩回到‘文革’前的中国人。”
“回去就回去!你当我不想回到‘文革’前去呀?你当我羡慕你们现在的样子现在的活法呀?老实说我一点儿都看不惯反感透了!”
“你一个人回去那叫花岗岩脑袋不开窍。一个国家回去那叫历史的倒退!”
“别批判我。话题是你引起来的,说你自己。你又要高级别墅又要世界名牌汽车又成百万成百万地要钱,可你拿自己的什么与男人jiāo换?”
“拿我自己呀。”
红卫兵肖冬梅不禁侧脸看“姐”——她并不愕然于“姐”的话本身。“姐”的话所表明的一种人生态度,在那一本书中也列举了,并且分析了。她委实的是很愕然于“姐”的接近着无耻的坦率。是的,依她想来,一个女人向往过寄生虫的生活已够糟糕,竟还无遮无掩地宣布给别人听,岂不是已经思想堕落得不可救药了吗?在她所经历的年代里,谁若持“姐”那么一种人生态度,倘不被批判十次以上,是断不会承认的呀!中国,中国,难道已变得人人头脑里愿怎么想就怎么想,嘴里愿怎么说就怎么说的地步了吗?已经没有专门的一批人负责监控人的思想了吗?!
“姐”朝车前镜瞥了一眼,从镜中发现了她那副愕然的样子,有几分感到好笑似的问:“你那么看着我gān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