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_梁晓声【完结】(61)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派出所所长说着,转身冲赵卫东和李建国吼:“一会儿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将他们铐在暖气管上的铐子打开,两人被押上了警车。这几十步的过程里,呵斥、恐吓、推搡、三拳两脚自然是免不了的事。

  两人被押到派出所,又被铐在一间小屋的暖气管上。此后便没人“打扰”他们了。也没人送水喝,没人送口吃的。喊过叫过背过唱过的他们,早已是口gān舌燥,嗓子冒烟。是夜闷热,那小屋也没扇窗,只门上方的铁条间,有混沌的空气里外流通。那是走廊里的“二窖”空气,吸入时一点儿新鲜的感觉也没有。两人一身身地出汗,汗都将衣服湿透了。他们终于是不喊不叫不背语录不唱“抬头望见

  北斗星”了。抗争的豪情锐减,肉体和jīng神都有些疲惫不堪了。从那小黑屋里只传出一种声音,各自的手掌拍在脸上、脖子上和身体上的啪啪声。小黑屋里蚊子多极了。啪啪之声一阵响过一阵,天亮方止……

  一只手拍蚊子,占上风的必是蚊子。当蚊子们不进攻了,隐蔽起来了,两个人脸上、脖子上、身上和那只用以消灭蚊子的手上,已被叮出了不少红包,奇痒难耐。那自由着的一只手挠不到的痒处,便只能靠蹭墙来解痒……

  李建国流泪了。

  赵卫东以为他懦弱了,便qiáng打jīng神娓娓地给他讲革命志士们的事迹——说有一位革命志士,在敌人的严刑拷打之下宁死不屈。敌人就将他拖入一间小黑屋。那小黑屋是敌人繁殖蚊子和跳蚤的地方。黑暗中伸手一抓能抓一把蚊子,身子一滚能压死一片跳蚤。革命志士被铐在了chuáng上,结果等于是提供给蚊子和跳蚤的美餐,三天后死时,全身上下没一寸皮肤没起包的。但革命志士至死也没屈服……

  李建国说:“你别跟我讲这个,我有足够的革命斗志,用不着谁鼓励。”

  赵卫东问:“那你为什么流泪?”

  李建国坦率地说:“我想我父亲了。咱们离开家乡时,我父亲也正被关在牛棚里,真正的牛棚。怕他畏罪自杀,反捆了他双手。你想真正的牛棚里夜晚蚊子还会少吗?双手都被反捆了他可怎么办呢?我不但想他,这会儿简直还心疼死他了。他毕竟是我父亲呀……”

  赵卫东就教育他道:“你应该这么看问题,你与你父亲的关系,首先非是什么父子关系,而是为毛主席革命路线而战的红卫兵小将与顽固‘走资派’的关系。‘走资派’是社会主义时期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的头号敌人。我们不从肉体上gān净彻底地消灭他们,对他们已经是特别的人道了……”

  李建国讲到这里,赵卫东插言道:“不错,我当时是那么教育建国的。我要求自己表现得比建国更坚qiáng。因为,我是你们的队长。在严峻的考验面前,我应该做到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yín,美人不能动。”

  都道是一心不可二用,此话未必不谬。比如红卫兵李建国,那会儿便正一心二用着。他嘴上讲述着引以为荣的经历,心里想的却是他暗恋的人儿肖冬梅。像赵卫东那一天以前从没那么久地握过肖冬云的手一样,他那一天以前也从没握过肖冬梅的手。不,别说握没握过了,就是连碰也不曾碰过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想。事实上这位小县城县长的儿子,性意识方面的觉醒是很早的。而且是一名常在被窝里以手yín自慰的少年。倘他的少年时期非是三十几年前的火红年代,而是官僚特权膨胀泛滥的年代,那么他必是纨绔子弟,偷香窃玉的能手,甚至可能是摧花折蕾的恶少。或者已是少管所经常的“回头客”。什么都可以是一种时髦。“革命”也可以。尤其当一个少年只须戴上袖标便几乎有了专革他人之命的特权,而自己则不必担任何“革命”风险的情况下,“革命”不仅是时髦,且是大快乐。它转移少年对所恋的异性的亲近渴望的作用,比任何事的作用都灵。李建国是断不敢向肖冬梅提出握一握她的小手儿的要求的。他那样做的结果只能使肖冬梅视他为“流氓”,起码被斥为有“流氓”之念于是从此轻蔑他。既然赵卫东堂而皇之地说出了一套“革命”的理由得以久握肖冬云的手儿不放,肖冬云还那么的愿意,他当然也要一借那“革命”的理由的光了。不过他感兴趣的非是肖冬云的手,而是她妹妹肖冬梅的手。他闭着双眼,嘴里讲述着引以为荣的经历,一边想象自己紧握着的是肖冬梅的一只手,进而通过对那只手的持握,想象自己正对肖冬梅的整个身体的享有。尽管他的语速是从容不迫的,他夸张性的用词似乎证明他的心无旁骛全部投入,其实他的每一根神经都由于持握着的“肖冬梅”的手儿而激动而战栗而亢奋……

  他继续讲述他和赵卫东天亮后怎样被派出所移jiāo到了公安分局,在公安分局怎样受到审问,怎样被怀疑是一起未遂的爆炸事件的策划者,以及他俩如何如何表现得一身浩然正气,如何如何以亲眼目睹的事实和亲身遭遇批判种种中国变质的现象……

  此时在四个人中,有一个人是最被忽视的,明明存在着而又仿佛并不存在似的。

  这个被忽视的人就是肖冬梅。

  另外三个人谁也没注意到她脸色越来越苍白,呼吸越来越短促,已经双手抱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很久了……

  忽然,肖冬梅身子一歪倒下去了……

  三人这才慌乱起来……

  两小时后,“老院长”在会客室召见他们。陪同“老院长”召见他们的,还有一位三十多岁的,陌生的白面男子。“老院长”介绍说,那陌生男子是去年才从美国

  留学归来的人类生命学博士,姓乔。博士学位是由美国纽约大学授予的。目前在中国担任人类生命学研究所副所长。“老院长”qiáng调说,乔博士是专程从北京赶来的……

  “孩子们,现在到了我们不得不,也应该告诉你们真相的时候了……”

  赵卫东打断了“老院长”的话,他认为对方不配称自己们“孩子们”……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毛主席和江青妈妈才有资格称我们‘孩子们’,连周总理也要称我们小将的!”

  他抗议的口吻是那么的明显。

  “老院长”微笑了一下,以特别宽厚的语调说:“好,我就称你们小将……”

  赵卫东第二次打断了“老院长”的话,说那也不行。说自己没法相信对方是“同一战壕的战友”;说给他的感觉是,对方倒是与被“美帝国主义”用金钱收买了的人物关系挺亲密的。他这么说时,连看都不看一眼肖冬云或李建国,自信他的每一种态度,都在资格上绝对地代表着两名红卫兵战友。尽管他的两名战友,就紧挨着他坐在他一左一右。

  肖冬云和李建国,用庄严的沉默承认他绝对地代表着他们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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