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_梁晓声【完结】(71)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赵卫东说:“让那些自称为我们服务,自称为我们花了一百万都不止的人们听听。你多么激动地充当他们的口舌啊。这证明你已经是他们的人了。他们不但应该信任你,还应该向你颁奖章。我不敞开门也让他们听到,你不是邀功无据了吗?”

  李建国一下子跳起,冲到赵卫东跟前,反指着自己心窝,脸红脖子粗地说:“我不是为了讨好他们!我是为了你别再糊涂下去。”

  赵卫东以小学生在课堂上提问那种口吻问:“我糊涂不糊涂,是我个人的事,与你有何相gān?”

  李建国诲人不倦地说:“虽然我们不再是红卫兵战友了,但我们毕竟还是老乡,而且是同命运的人!”

  赵卫东冷冷一笑:“我,你,无论我们过去和现在,谈得上什么同命运?”

  李建国也冷冷一笑:“起码我们现在是同命运!都只不过是僵尸复活。说得好听点儿,都只不过是‘文革’的活化石!”

  “你说完了?”

  “今天到此为止。”

  “那么,滚吧!”

  “别忘了,这个房间并不是你家……”

  “滚!”

  李建国悻悻而去……

  李建国气呼呼地走到自己房间门前,手已搭在门把手上了,却不立刻推门进屋。

  他因不被理解而特别委屈,一转身又去找肖冬云。

  肖冬云仍独自在房间里落泪。李建国问她怎么了?她就将看见赵卫东挥舞铁锨朝铁栅栏门发泄,以及自己如何扇了赵卫东一耳光的事,抽抽泣泣地说了一遍。李建国便将自己刚在赵卫东房间里劝了些什么话,以及赵卫东竟用“滚”字下逐客令的经过,也细述了一遍,未了问:“他是不是……”

  肖冬云抬起泪眼望他,静待他说下去。

  “他是不是……是不是那个那个……神经错乱了呀?”

  李建国本欲说“疯了”,但又不愿那么说。吞吐之间,终于想起“疯了”的另一种较好的说法。

  “胡说!再不许这么说他。”

  肖冬云当即对赵卫东的正面形象予以严肃的维护。

  “那他是怎么回事?”

  “……”

  “我劝他那些话有什么不对吗?”

  “你那是劝人往明白处想的话吗?我要是他,你对我说那些话,我也用‘滚’字往外赶你!”

  “就算我的话说得太坦率了,那总比扇他耳光qiáng吧?”

  “所以我正后悔呢。”

  听肖冬云这么说,李建国也多少有点后悔了。

  二人相对着默默无言地坐了一会儿,肖冬云长叹口气,自言自语似的又说:“也许,他真的有理由蔑视我们?”

  李建国听得不大明白,低声“请教”:“他指谁?我们是我们四个,还是我俩?”

  肖冬云又叹口气,心存内疚地说:“他除了指卫东,还能指谁呢?我们当然首先指的是我俩,也可以包括上我妹妹。”

  李建国板起脸问:“他凭什么?凭什么轻蔑我们?”

  “与他比起来,我们是多么轻意地就放弃了信仰啊!”

  “信仰?什么信仰?”

  “就是我们在‘文革’中几乎天天发誓的那种信仰啊!刀山敢上,火海敢闯,头可断,血可流,‘三忠于’、‘四无限’,‘文革’中我们不是几乎天天这么发誓的吗?发誓时还热泪盈眶,还写血书……可现在呢,不须上刀山;不须下火海;不须断头;不须流血……我们只不过好比睡了一长觉,一睁眼时代变了,我们就思想落后了似的赶快跟着变。别人认为我们当时荒唐,我们也马上觉得自己当年可笑。扪心自问,我们又是怎么回事儿呢?他就不像我们,他起码还表现得是一个坚持信仰的人。仅就这一点而言,你总得承认他比我们可敬几分吧?”

  由于肖冬云说到了“血书”二字,李建国的脸红了一阵。

  他也学赵卫东的口吻问:“你说完了?”

  肖冬云点头。

  “呸!”

  李建国的唾沫溅了肖冬云满脸。

  “当年那也叫信仰?”

  “……”

  “我问你,别人把你妈妈的头发剪成鬼发了,往你爸爸脸上泼墨汁,狠踢他腿弯bī他跪下,你看着时,内心里真的拥护那种革命吗?”

  “你倒是回答呀!”

  “我……”

  “我什么我?你们姐儿俩其实和我李建国没什么区别的!心里在恨恨地想——他妈的,不怕你们闹的欢,就等将来拉清单!凡是呸过我父母,凌rǔ过我父母,打骂过我父母的人,我将来都要一一替我父母算总账!”

  肖冬云被诬蔑似的叫起来:“你胡说,那不是我们姐妹的想法!纯粹是你个人的想法!我们当年的想法和你的想法根本不一样?!”

  “不一样?怎么不一样?说出来听听嘛!”

  “我们姐妹想,想……我们的父母,肯定是有罪过的,要不‘文革’不会革到他们头上……”

  “可你们父母第一天被批斗时,你们姐儿俩在家里相抱着哭作一团过,我到你家去安慰过你们,你能否认有过这件事吗?那又怎么解释?!”

  肖冬云忽然往chuáng上一扑,呜呜痛哭。

  李建国顿时慌了,坐到chuáng边,轻轻推着她肩,变换了一种赔罪似的语调说:“你哭什么呀你哭什么呀?我只不过是和你讨论讨论嘛,这也不能算是欺负你吧?”

  肖冬云边哭边叫嚷:“你走你走你走!滚!滚!”

  李建国也像肖冬云刚才那样,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又长长地叹了第二口气……

  他不胜忧伤地自言自语:“你还哭,我就不走。唉,还动不动就互称战友呢,才由僵尸变成活人不久,就俩俩的话不投机半句多了。再过些日子,还不谁瞧着谁都不顺眼了呀。现在的人们也是的,何必多此一举把我们全都救活呢?倒莫如让我们还在岷山上做僵尸,也省得你烦我恼的了……”

  肖冬云猛抬起头嚷:“你才是僵尸呢!你愿意再做僵尸,自己回到岷山上去!没人拦你!”

  嚷罢,复埋下脸哭。

  李建国苦笑道:“我一个人回去多孤独啊,要回去,也得动员冬梅陪我一起回去……”

  肖冬云又猛地抬起了头……没等她口中说出什么话,或对李建国怎样,门一开,乔博士一脚迈了进来。乔博士见他俩那种情形,一怔,之后连说:“对不起对不起,事急忘了敲门了……”

  随着乔博士关门退出,肖冬云由伏在chuáng上而坐在chuáng上了。

  乔博士在门外轻轻敲门。

  肖冬云赶紧掏出手绢擦泪,而李建国则去开门。

  乔博士重新进屋后,也不坐,连连又说:“我有失礼貌了,请原谅,请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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