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_梁晓声【完结】(74)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红色惊悸 第二十三章(1)

  肖冬云轻轻敲了几次赵卫东房间的门,房间里无人似的静。她一推,门没插,被推开了。但推开的程度并不大,仅能容她侧身而入。她也不将门再推开些,就那么闪进房间去了。

  赵卫东在chuáng上平躺着,全身笔直。他双手叠放于胸,仿佛伟人们死后被摆布成的样子。闭着眼,但显然非是在安详地养神,而是在剪不断,理还乱地左思右想着什么。因为他眉峰之间,拧挤出了一条很深的竖纹。

  肖冬云小声说:“是我。”

  赵卫东一动不动地说:“把门插上。”

  她困惑。然而想到“任务”,犹犹豫豫地把门插上了。

  她站在门口又小声说:“卫东,我……我首先向你道歉……”

  赵卫东仍一动不动。

  “我不该扇你一耳光。”

  “……”

  “乔博士批评我了。他批评我对你太缺乏理解。我觉得他比我,也比建国更能体会你的思想痛苦……”

  “……”

  “乔博士还……还让我来劝你打预防针……”

  赵卫东一直不动,也不开口。

  肖冬云站在门口,一时陷于无话可说的窘况。

  那一种使她极为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几分钟后,她备感受rǔ了。她怀着一种又遭到轻蔑的委屈心情,轻轻拉开门插,拉开门,想要离开了。

  赵卫东听到了她拉开门插拉开门的轻微响声。他终于开口了。他以冰冷的语调说:“那么,是你那位乔博士派你来的了?”

  肖冬云的一肩本已闪出门了。她听了他的话,反而不打算离开了。

  她一肩门里,一肩门外,也以冰冷的语调说:“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明白。你脸红了是吧?”

  “我不明白。我也没脸红。”

  “你来劝我打针,居然仅仅因为是他给你的任务。”

  “你大错特错了。是他为你的命请求我。我很奇怪他比你自己还觉得你的一条命值得宝贵对待,而你自己似乎视死如归。”

  “人固有一死。”

  “你讳疾忌医而死,既不光荣也不英雄。比鸿毛还轻。”

  “不成功,便成仁。我是为坚持主义而死的。即使今人嘲笑我,但我相信,总有一天,后人会高度赞美我舍身成仁的品格。”

  “你要成的什么功?又能成的什么仁?你真像你自诩的那样坚持过什么主义吗?”

  肖冬云的语调,不由得带出了嘲讽的意味。

  “我究竟怎样,至少还值得分析。可你们,背叛革命誓言就像扔掉一双旧鞋换上一双新鞋。你们连值得分析一下都不配。纯粹是可怜的苟活者,行尸走肉。”

  “你这话除了指我和李建国,难道也包括我妹妹吗?她才多大?才十六岁不到!你要求她怎样?也为了当年那些狂热的话,对自己的生命和你取同样愚顽的态度?”

  “刘胡兰大义凛然躺倒在铡刀下,也才十六岁不到。”

  “你!”

  肖冬云从门口几步跨到了chuáng边,目光向下斜投在赵卫东脸上,低声然而清楚地说:“卫东,面对现实吧。不要再伪装了。在长征途中,我偷看过你的日记。这是不道德的事。我一直想向你坦白这件事,没想到三十几年后才有机会……”

  赵卫东的眼睛睁开了。他缓缓坐起了。

  “你的日记告诉我,你当年投身‘文革’的激情也不是多么纯洁。你渴望拥有权力对不对?你在政治上野心勃勃对不对?你一心想取代李建国的父亲成为一县之长对不对?你还想乘着‘文革’运动的东风,被省城的‘造反派’们接到省城去共图政治人生对不对?”

  赵卫东的屁股缓缓离开了chuáng。他不动声色地走到门口去,将门关严,并且插上了。

  肖冬云继续说:“你用不着关门,更不必插门。我想没有人会来。我这么低声说话,也没有谁会听到。我觉得,与你比起来,我自己当年投身‘文革’洪流的动机倒是纯洁得多。没你那么多政治投机的成分。我当年百分之百地相信‘文革’是为了使中国不变修……”

  赵卫东从门口走到了肖冬云跟前,面对面地凝视她。

  而她也不眨眼地凝视着他。

  “把你心里想的话都说出来。”

  他的脸色已白得发青。

  “说就说。你的日记还告诉我,包括你对我的特殊感情,那也是不怎么纯洁的。因为我的父母还是‘黑帮’,你就处处在人前伪装出和我仅仅是红卫兵战友关系的样子。当我的心需要一点儿安慰时,你连句有感情色彩的话都不曾对我说过。只不过擅于对我讲一套一套的政治大道理。好像你是我的政治导师。我们在长征路上又都做了些什么事呢?还记得我们最后经过的那一个小山村吗?尽管穷,却是多宁静的一个小山村啊!仅仅因为房东家大叔夜间偷偷到生产队的地里刨了一篮红薯,而且是为了蒸熟带给我们路上吃的,你就第二天发动全村人批斗他,还命李建国揪住他头发往后拧他胳膊……结果呢?结果我们还没离开村,他上吊了。路上我妹妹感到罪过地哭了,我也流泪了。你就在山路边批判我们的什么‘泛人性’表现……三十几年前我一向认为你在大方向上是对的,一次次说服自己与你的思想保持一致。直到今天中午,我仍对你怀有最后的崇拜,觉得你还是我尊敬的偶像……可……可当乔博士他们对我妹妹进行抢救时,你说了句什么话?你从旁说——‘以红卫兵的身份而死是她的光荣,用不着你们抢救她的生命!’你这算什么话?你凭什么代表她决定她的生死?你怎么不理解理解我这个姐姐的心情?你下午的表现,又是多么恶劣!乔博士他们做什么应该被我们敌视的事了?他们不就是全心全意地想使我们健康地活下去吗?”

  肖冬云双用捂面,低下头泣不成声了。

  “抬起头!”

  她听到赵卫东冰冷冰冷的声音仿佛发自于湿漉漉yīn森森的dòngxué里。

  然而她抬起了头。

  “把双手放下。”

  她将双手放下了,泪眼涟涟地看着他。

  她说:“卫东,算算看,我们的同代人全都四五十岁了,而我们却还处于青chūn时期,这其实是我们的幸运啊!继续活下去有什么不好?又有什么不对?反正我希望活下去。如果能活下去一点儿也不会觉得我是苟活。听我劝,打针……”

  她的话还没说完,脸上已挨了狠狠一记耳光,扇得她身子向一边倾斜……

  “这一记耳光抵消你在院子里扇我那一记耳光。”

  赵卫东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

  紧接着她另一边脸上又挨了狠狠一记耳光,扇得她的身子向相反的方向倾斜……

  肖冬云并没再用手捂脸。她的上身缓缓由倾斜而恢复正直,以自己的目光抵住赵卫东凶恶的目光。她的目光里既无惧怕,也无愕异。有的仅只是嫌恶。血顺着她没抿严的嘴角流出来。那时刻她看着他的样子,像看一件以前从没看清而现在终于看清了的东西。似乎那东西一经看清,就由美观而变形为丑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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