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发言!”一位中年男人将一册三十几年前的《红旗》啪地往桌上一摔,憋闷久矣地说:“今天这会早就该开了!我们早就该反省反省了!我认为我们对他们的态度,已经等于是宠惯了!我们为什么要如此宠惯他们?他们又凭什么心安理得似的受我们的宠惯?他们是人民英雄国家功臣时代偶像?不是的嘛!不过是四名不可理喻的红卫兵嘛!……”
有人打断那位脑神经科专家的话,插言道:“你就不必qiáng调他们的不可理喻了。当年他们不是几乎都这样嘛!我只不过觉得,他们仿佛受着上帝的保佑。既然三十几年后他们还能奇迹般地活转来,那么足以证明是上帝的安排。我到这里来是为上帝效劳的,所以即使在伪装谦恭的时候,心里边想着的也是上帝,并不认为自己是在甘当红卫兵的奴仆。”
说这番话的是一位病理分析专家。英国皇家医学院的中国籍名誉教授。一个“文革”结束后,宗教信仰的自由刚一恢复便加入了基督教的女人。
脑神经科专家瞥了她一眼,略带嘲意地说:“可惜我们中只有你一个人是上帝的虔诚信徒啊,所以你不可以用基督徒的标准来劝解我们。劝解也没用。”他话锋陡然一转,又大声说,“诸位请不要再打断我的话,允许我把话说完啊!我认为,要反省,我们尊敬的院长先生首先应该好好反省!我来报到你接待我时怎么说的?你一边亲自往我衣袖上戴袖标,一边说:‘戴上戴上,他们还是四个孩子嘛!就当他们是我们的亲儿女吧。我们要像三十年前的一些
京剧演员演好样板戏一样,演好我们的角色!’你是不是这么说的?每个人来报到时你都说过类似的话吧?否则他们能被宠惯得快骑到我们头上了吗?”
“老院长”气不打一处来地说:“我正反省着哪!”
脑神经科专家最后说:“我认为我们也要来个造反有理!造他们的反!把在我们这里被颠倒了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
他的话立刻受到了热烈的掌声的拥护。
“老院长”举起一只手说:“我反戈一击,杀回马枪!坚决支持把在我们这里被颠倒了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
他的样子十分庄严。使听了他的话觉得好笑的人qiáng忍不笑。怕笑起来他不高兴。
“我说两句。我本不想说什么的。有什么好说的呢?”
红色惊悸 第二十四章(2)
第二个正式要求发言的是某冻伤研究所的所长。他似乎打算站起来说,但欠了欠身,又将胖大的身躯陷坐于沙发了。
“老院长”指着他予以鼓励:“请说请说!怎么想怎么说。不扣帽子不打棍子不搞黑记录……”
不成想他的话惹恼了冻伤研究所所长。后者急赤白脸地说:“谁还敢搞那一套,我在国外报刊上骂他个狗血喷头!谁还想搞那一套谁是他妈婊子养的!”
“老院长”表情一阵不自然,摊开双手耸肩道:“您这是从何说起呢!我是哪种思想的人你还不清楚吗?……”
冻伤研究所所长努力了两番,终于成功地将胖大的身躯从沙发上站立起来了。他走到会议室中央,环视人们,目光最后落在“老院长”脸上:“别误会嘛。你是哪种思想的人我当然很清楚。咱俩是诤友关系,我能指桑骂槐地攻击你吗?让我告诉大家也没什么吧?诸位,我所了解的他,国际思想方面是一位和平主义者,社会思想方面是一位人道主义者,政治思想方面,基本上是一个反动的人。‘文革’前因为贩卖美国式的民主被打成了右派。‘文革’中再受二茬罪被打断了一条腿。现在呢,他还是主张中国实行美国式的民主……”
“远啦,远啦,离题万里啦!”
“老院长”忸怩不安起来,窘红了脸提醒冻伤研究所所长。
“咱们这次会议也只许有一个中心吗?行,行。一个就一个。怎么都行。哎,我说中心是什么来着?”
冻伤研究所所长将求助的目光望向“老院长”。
“讨论,反省。主要是反省。”
有人及时替“老院长”回答他。
“又反省?反省什么?”
毕竟是和“老院长”同辈的人了。七十六七岁了,耳背了,刚才没听清。
“反省我们对四个小狗崽子的态度问题……”
又有不甘寂寞的人替“老院长”回答着。“狗崽子”三字一经被说出,意味着许多座心理火山就要开始喷发了。
“反省我们对他们的态度?我们对他们的态度有什么可反省的?我看我们这些七十多岁的人,在他们面前低三下四点头哈腰的都快变成孙子啦!”
“我们可比不上现在的孙子们!现在的孙子们活的多开心,爷爷娇奶奶爱的!我认为我们都快变成《茶馆》里的王掌柜了!而他们简直像……”
“对对,比得好!你说明白了我的意思。总之我在这个院子里越来越感到屈rǔ了,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三十几年前……”
“毕竟比三十几年前qiáng吧?三十几年前你隔三差五地就被批斗一次。而在这个院子里,前天你还戴着‘革命造反派’的袖标啊!”
“那也感到屈rǔ。因为我自己讨厌戴。再说戴着也心虚,似乎总觉得自己实际上仍被划在‘另册’里,只不过是混入‘革命造反派’的队伍里的。好几次梦里被挖了出来,醒后惊一身冷汗。诸位,三十几年前……”
于是冻伤研究所所长讲起了自己一家三十几年前的悲惨遭遇——父亲因是从美国辗转香港回国的医学教授,被批斗致死;母亲因台湾有亲属而被诬为特务,死在牢中;自己被发配到劳改农场,十余年远离专业;妻子与之
离婚,改嫁给了别人……
那是一番真正的控诉。可以说是字字血,声声泪。他讲到心碎处,老泪滂沱,泣不成声。
会议由他之后,变成了控诉会,忆苦思甜的会,声讨红卫兵的会。“文革”和红卫兵的受害者们,彼此同情着,相向唏嘘着。连“老院长”也忘了开会的初衷不是那些,大动其容地讲起自己当年的悲惨遭遇来。
实事求是地说,他们皆是可敬长者,绝非习惯了一味儿靠咀嚼伤疤活着的人。他们也都是自己专业领域的权威人物,佼佼人物。平时他们是不愿提“文革”谈“文革”的。甚至不愿回忆。谁愿回忆噩梦呢?何况他们是些最缺少时间的人。时间和jīng力都被专业垄断了。但在这个名义上是“疗养院”的地方,在这个天天能看见四名“货真价实”的红卫兵在眼面前无所事事地晃来晃去,并且还得以极虔诚的一丝一毫也疏忽不得的态度为拯救四名红卫兵进行“战斗”的地方,他们的心理难免会因四名红卫兵的表现而渐渐发生变化。和初来乍到时很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