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_梁晓声【完结】(80)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他也替肖冬云打了份饭,意欲陪着她吃。或许反过来说更恰当,是希望有个人陪着自己吃那顿晚饭。他内心里感到空前的孤独。觉得像一名被开除了学籍的小学生似的。其实他最希望能陪着他吃那顿晚饭的人不是肖冬云,而是肖冬梅。如果能陪着他吃那顿晚饭的人是肖冬梅,即使她什么话都不说,甚至也不看他,甚至将背朝着他,只不过在同一时空各吃各的,他便会获得莫大的安慰,满足极了。但肖冬梅根本不可能陪着他吃那顿晚饭。因为她正被罩在一个巨型的有玻璃罩的医疗器械里,像躺在水晶棺里一样,处于冬眠状态。

  是的,他内心里确乎感到空前的孤独。

  他并不想对谁诉说什么。即使肖冬梅能陪他吃那顿晚饭,他同样觉得无话可说。唯希望有人陪他吃那顿晚饭而已。哪怕是他默默吃着,对方默默看着他吃。

  他端着两份饭走到肖冬云房间门前,用脚试探了一下,门未关。用肩膀抵开门,斜身而入,见肖冬云闭着眼睛,蜷着腿,脸侧枕在枕头上,似乎睡着了。他放下两份饭,轻轻走到chuáng边,又见肖冬云脸上的泪痕还没gān……

  “你吃不吃饭?”

  “……”

  “我把饭给你打来了……”

  “……”

  “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我们总是该吃饭的吧?”

  “……”

  肖冬云的眼睫毛都没眨一下。

  他没法判断她是真睡着了,还是假装睡着了。他只得从chuáng边退开,坐在一把椅子上,拿起筷子端起碗。他吃了一口米饭,夹了一筷子菜,不禁扭头又向chuáng上的肖冬云看去,而她自然还是那样子……

  他就不想吃那口菜了,更没心思吃第二口饭了。他将菜放回盘子,接着放下筷子放下碗,起身悄悄地离开了肖冬云的房间……

  而肖冬云并没睡,听着门关上,她眼睛睁开了一下,随即闭上。于是一大滴泪,从她眼角溢出,又淌在她泪痕未gān的脸颊上了……

  李建国回到自己房间,插上门,仰面朝天往chuáng上一躺,心里一阵自哀自怜,双手捂脸,也无声地哭了……

  是夜“老院长”睡得比往天早。

  全体工作人员正确解决了如何对待红卫兵赵卫东的态度问题,在他,如同英明的政治家的一项英明的提案,获得了半数以上的,也就是合法的支持。更如同解决了什么心头隐患似的。总之他头一挨枕,没多一会儿便酣然入睡了。

  半夜他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双肘撑chuáng,欠起身问:“谁?”

  “我……”

  他听出是赵卫东的声音。不由得从枕下摸出手表看,已是一点三十五分了。

  虽然,明明听出是赵卫东的声音,他还是补问了一句:“你是谁?”

  “赵……赵卫东……”

  “什么事?”

  “……”

  “说话。”

  “救救我……”

  “救救你?你怎么了?”

  “我……我呼吸困难……我感到窒息,我快要憋死了!求求您立刻给我打那一种针!否则,我想,我会死在您门外的!”

  轮到“老院长”不说话了。

  “给我打那种针吧!给我打那种针吧!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老院长”认为他的情况肯定没他自己说的那么严重。一个因为感到窒息快要憋死了的人会怎么说话,“老院长”是具有起码的辨听经验的。那样的人怎么会把话说得那么快,而且每句都说得那么完整,字字不间断呢?

  于是他这么回答:“放心吧,你不会死的。起码今天夜里不会……”

  “可是我觉得我会!我觉得我立刻就要死了!我的双腿已经软了!我的两条手臂在不停地抖!救我一命,行行好,发发慈悲救我一命吧!”

  “老院长”坐起在chuáng上了。他朝门外大声喝吼:“回去睡觉!胡闹!你不会死的!”

  而红卫兵赵卫东在门外更急切地哀求:“我知道给我打那种针我就不会死了!我不想死!我想活!我qiáng烈要求给我打那种针!给我打那种针!给我打那种针!”

  “老院长”又喝吼:“明天!”

  “我现在就要求打!我现在就要求打!现在!现在!我不明天才打!”

  红卫兵赵卫东开始从外边使劲推门,分明的,企图破门而入。

  “老院长”顿起疑心了。由疑心而生惕心了。他认为赵卫东是在耍yīn谋企图骗他开门了,认为赵卫东显然的是怀着恶意而来的了……

  他抓起电话,往博士的房间拨通了电话。

  博士查医学资料来着,刚躺下不久。博士抓起电话,立刻听出了是“老院长”的声音,诧然地问有什么事儿?

  “老院长”以挖苦的语调说:“我的人道主义哲学家,劳您大驾,亲自起身到我的门前来侦查一下,看看那个表现最恶劣,而您仍主张以大慈大悲的心肠对待的红卫兵在我门外gān什么呢?”

  “赵卫东?”

  “不错,正是他。”

  “他……深更半夜的,难道他想去进行报复,想去伤害您不成?”

  “他说他qiáng烈要求打那种预防针!可我觉得是他的借口。我觉得他的目的肯定正像你说的那样。我想象得出他是怎么一种表情凶恶的样子。我看他是企图破门而入了……”

  “那您快别说了!快放下电话,我立刻就到!”

  “没事儿!别慌。慌什么?我虽然老了,却也不怕他。我已经把衣服架子移到我chuáng边来了。他若真破门而入,我就将衣服架子当武器,用带尖儿的顶端,一家伙扎他个半死不活!”

  “老院长”的话却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了,因为博士已挂上了电话……

  他真的又勇敢又不安起来——应该嘱咐博士多唤醒几个人一同前来的呀!

  于是又一一往别的房间拨电话,将自己门外的“敌情”通告给年轻的同志们,命他们快快援助博士,以防博士遭到不测……

  博士住院外的一排平房。年轻些的男性工作人员都住平房。四名“工作对象”及六十岁以上的和女性工作人员们才住楼内。所以他要赶到“老院长”房间的门外,那是必须穿过院子的。那一个深夜没有月亮。整幢大楼的窗子全黑着。博士一边穿过院子心里一边想,不对呀,“老院长”房间的窗子为什么也是黑的呢?难道那个赵卫东已经破门而入了吗?难道一场较量已经闪电般地结束了吗?难道……他不敢继续往下想了,眼前浮现出“老院长”受到bào力伤害后倒在血泊中的可怕情形,不由得打了一阵寒战,觉得心里发怵,毛发倒竖。他放慢了脚步,用目光四下寻找可以当作武器的物件。一时无所发现,也便顾不得自身之安危,赤手空拳地又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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