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跟我提你那位大姐!从今天起,你的饭量由我控制!”“老院长”的口吻严肃得不容商量。
肖冬梅吃着喝着的时候,“老院长”就为她读一份带来的晨报。
他读道:“朝韩双方,又进行高层会晤……”
肖冬梅口嚼着饼gān评论道:“好!”
他抬头问:“你一点儿都不惊讶吗?”
肖冬梅不假思索地说:“人家在为统一进行和谈,我惊讶个什么劲儿呢?”
“老院长”愣了愣,继续读:“美国总统就朝韩高层会晤接受记者采访……”
“有照片吗?”
“什么照片?”
“现在的美国总统的。”
“有啊。”
“让我认识认识他……”
红卫兵肖冬梅接过报纸,端详地看了会儿,又发表一字之评道:“酷!”
于是“老院长”又愣了……
在那个上午,三十几年前的初一女红卫兵,与2001年的中国科学院院士,气氛很是轻松地jiāo谈了两个多小时。不,用“jiāo谈”一词,未免太郑重了。事实上是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了两个多小时。不,用“闲聊”一词,也是不太准确的。因为两个得空有闲的人,倘若义气相投,那是往往越聊越热乎的。而他们聊得却并不怎么热乎。或者这么说,那一种轻松的气氛,实际上是一种松懈的情形。明明松懈而又勉qiáng为续,轻松的下面也就有着几分滞重了。好比两个曾是邻居的,多年不见的老太婆。其中一个某日忽然成了另一个家的不速之客。亲亲热热的吧,从前又没有值得那样的感情基础。不亲热吧,又似乎对不大起曾是邻居的特殊关系。而不聊够一定长度的时间,双方内心里便会觉得是冷淡。尽管热乎是难求的,冷淡的气氛却更是双方都不愿出现的。所以东一句西一句的,说的尽是些多一句不嫌多,少一句不嫌少的话。其实那情形连闲聊也算不上的,只能算闲扯。对的,他们是闲扯了两个多小时。他们心里,原本都是有着与对方jiāo谈的渴望的。jiāo谈的渴望所以变成了不冷不淡的闲扯,双方都是要负一定的责任的。因为他们双方都是有动机的,那动机又都未免得太“个人主义”了。在红卫兵肖冬梅这方面,渴望从对方口中听到的是关于中国今天的种种新奇之事。她的潜念里,有种尽快与今天完全“接轨”的热情在涌动,在高涨。“老院长”的话一不谈今天,她听得就没劲了。在“老院长”那方面,渴望从她口中听到的,恰恰相反,是对发生在中国的,三十几年前的那一场政治灾难,有所反省有所忏悔的话语。怎么说她也曾是一名红卫兵啊!现在她已经明白她是在2001年了呀!那么她不是应该有所反省有所忏悔的吗?三十几年间,除了在他获得“平反”的文件中,有那么一行几句铅印的歉意性的文字,再就没任何人对他表示过歉意。更没任何人在他面前忏悔过。他听到的最多的是谴责和控诉。仿佛没谁不是受害者。仿佛那场史无前例的曾经声势浩大的政治灾难,是千千万万
外星人直接参与了才成为灾难的。仿佛外星人们早已回到外星去了。即使他在谈到三十几年间中国发生的种种大事件时,目的也是非常之明确的,为的是启发眼前这一名三十几年前的初一女红卫兵,使她能结合着认识到她当年的错误。然而红卫兵肖冬梅口中就是一句反省的话忏悔的话都不说。看去她的样子也不是成心地偏不说。而是头脑里根本就没有该反省该忏悔那么一根弦。只有一次二人的jiāo谈碰撞出了火花。那就是他在谈到克林顿与卡斯特罗的“世纪握手”时,红卫兵肖冬梅很是怀旧地唱起了曾在中国流行一时的古巴歌曲《美丽的哈瓦那》:
美丽的哈瓦那,
那里是我的家,
明媚的阳光照进屋,
门前开红花,
可恨那美国qiáng盗,
他们侵略了它,
杀害了我亲爱的爸爸和妈妈……
肖冬梅唱得挺有感情,挺动听。
那首歌“老院长”也是熟悉的,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唱着唱着,觉着不大对劲,晃了晃头,暗中拧了自己一下,几乎顺势漂回从前的思维,才又猛跑回2001年的现实中来。
肖冬梅唱完,一时沉默,仿佛她是一位古巴少女,哈瓦那是她自己的家乡,而且仍被“美帝国主义”侵略着似的。
“老院长”怕惹她思乡,赶紧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你想知道关于苏联的事儿吗?”
肖冬梅眼神儿迷惘地摇摇头。
“老院长”一时没其他的话可说,便不管她感兴趣不感兴趣,一味儿地自说自话:“苏联已经是历史了。再谈它得说前苏联了。它解体了!”
他想,要是她真思乡起来,哭着闹着立刻要回家,并且使她的三名红卫兵战友也都哭着闹着要回家,刚刚稳定下来的局面,不是就又被破坏了吗?
肖冬梅问:“解体怎么回事儿?”
纯粹是出于礼貌的一问。
“解体就是由一国变成几国了呀。”
“那不就是分裂了吗?”
“解体和分裂不同。解体是和平方式的。”
“好。”
“好?”
“和平方式的还不好吗?”
“它解体后的俄罗斯总统现在是普京……”
“……”
“普京之前是叶利钦……”
“……”
“前苏联的最后一届领导人是戈尔巴乔夫。他接的是契尔年科的班。他在他的任期内实行了总统制。其后访问中国,受到了我们中国很热烈的欢迎。回国后不久便被围困在克里姆林宫,是叶利钦率一支军队解救了他。两人亲密拥抱后,叶利钦迫他辞职……”
红卫兵肖冬梅一手掩口打了个哈欠。
“老院长”就不说下去了。
肖冬梅赶紧表白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觉得有失礼貌,很窘的样子。其实她是故意的。起码有那么几分是故意的。当然也不无倦意。刚从九天休克般的状态活转来,身体各方面的系统都未免是娇弱的。但绝不至于倦到在一位可敬长者与自己说话时面对面打哈欠的程度。打哈欠的主要原因,是由于前苏联的一切事引不起她丝毫的兴趣。她希望赶快换一个有意思的话题。何况,枕下还有一本对方不肯借给她看的书呢!她一觉得话题没意思,她的好奇心就转移到那本书上去了。三十几年前,她和姐姐看什么书这种事儿,父母也是要严加管限的。她和姐姐都知道那类书无非是怎样的内容。她们从不偷看,好奇心虽有,却没多大。然而枕下那一本书,可是今天的中国作家写的呀!这使她每想到它一次,好奇心就增长一倍。
“老院长”低声说:“没什么。”
他说完这句话,竟也有点儿窘起来。仿佛有失礼貌的一方是自己似的。他暗自觉得,“没什么”三个字,恰恰证明了他挺在乎她的哈欠似的。并且,他是那么的奇怪——这三十几年前的小女红卫兵,倘若对“现代修正主义”不复存在了,以及怎样解体了的过程都不追问究竟,不感兴趣到了对面打哈欠的地步,那么她到底对这世界上三十几年中发生了的什么事感兴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