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吃午饭时,肖冬云去得晚了点儿。打了饭正往回走,听到李建国叫了她一声。她循声望去,见李建国和赵卫东二人坐在一张桌子的对面。她不知那一天他俩为什么都在食堂吃起来了。她本不想走过去的,又觉得李建国既已叫自己了,并且赵卫东也坐在那儿,不走过去实在是不好。于是冲他俩,主要是冲李建国微微一笑,走过去坐在了他俩之间。从前那种类似战友的关系是不复存在了。那已是一种消亡了的关系,而不是一种可以修复的关系了。恰如皂泡,越大,越飘得高,越容易在空气的压力下破灭。
李建国说:“刚才我俩在谈网上文学。”
肖冬云随口搭言地说:“我认真看过几篇,都挺有意思的。”
李建国就又说:“对现在的中国,我的感觉渐渐变好了。而且越来越好!网上作家这一新生事物,多么地值得为之欢呼啊!”
肖冬云说:“是啊,是啊,在三十几年前,纯粹是幻想……”
不料赵卫东突然生起气来,瞪着李建国低声说:“我警告你,你那是侵权行为!经历是我们共同拥有的无形资产,谁授权你可以用来炒作的?再说怎么轮也轮不到你!”
他一说完,将菜盘往饭碗上一扣,怫然而去……
肖冬云一头雾水。
报刊,影碟,电视,电脑,仅仅这些现在时的皮毛事物,便在短短的几天里大大丰富着他们的日常用语了。总之他们在说话方面,都已经开始变得有点儿新人,甚至新新人类的意思了。
李建国望着赵卫东的背影,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也愤愤然道:“耍的什么大牌呀!谁不清楚谁的历史面貌怎么的呀?要说共同拥有的无形资产,那也有我的原始股份!我炒作我那一股,关他屁事啦?轮不到我?那就只能是他的特权啦?”
肖冬云低下头说:“小声点儿行不行?别招得别人都往咱们这边儿看。你俩又因为什么事儿不快乐?”
李建国便告诉肖冬云,他只不过将他们四人的奇特经历,以纪实小说的形式,在网上连载。怀着喜悦的心情透露给赵卫东了,赵卫东一听,不但不分享他的喜悦,反而沉着脸指责他沽名钓誉,还指责他暗中抢先的结果,只能是将无与伦比的真实素材彻底糟踏了……
“你?……发表网上小说了?”
肖冬云顿时显出了万分惊诧的表情。她极想装出由衷地分享他的喜悦,并且对他刮目相看的样子,然而怎么也装不出来。她觉得内心里失落落的,仿佛同是沦落人,对方却一下手就抓中了彩,并且是大彩。
“你怎么也那样的一副表情?”
李建国敏感起来,语气中流露出些微的不满。
肖冬云掩饰地微笑了一下:“我的表情怎么了?难道不是替你高兴的表情?”
李建国嘟哝:“高兴不高兴,你自己心里清楚。”
肖冬云以攻为守地说:“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我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吗?已经发表几篇了?”
李建国的脸这才明朗起来,既谦虚又不无得意地说:“才三篇,每篇才两千多字,刚及格的中学生作文水平而已,才写到咱们迈出长征第一步……”
“你自己既没主页,又没加入网站,怎么在网上发表的呢?”
肖冬云刨根问底。
“我在聊天室结识了一位叫‘隐身人’的网客,挺投机的。我把我的念头一向那网客公开,他就热情地向各网站推荐我。最后我就选择了一家印象好的网站与他们开始合作了……”
肖冬云心不在焉似的问了并且暗暗记住了那家网站的名称,又陪着李建国吃了几口饭,便找借口端了盘子碗先自匆匆地回到房间去了。她一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就将门插上了。接着就在电脑前坐下,心情迫切地开了机,以飞快的速度搜索李建国说的那一家网络公司。
那是一家网上表现特别活跃的公司。不得了,李建国的纪实小说引起了网上轰动。因为他在“自我介绍”中这么写的:“我——李建国,三十几年前的初三红卫兵。家乡县城焦裕禄式的县长的儿子。我在长征路上被岷山的雪崩掩埋了三十几年。现在我活过来了!喝令二十一世纪鸣锣开道,我来啦!我下面公开的一切经历都是真的。”——他居然还在网上注明了“疗养院”的地址,欢迎对他的“纪实小说”的纪实性持怀疑态度的人前来调查,了解,核实……
但总体而言,他等于是将自己当成一块骨头抛给网上的一群饿“狗”了。而且不是那种被剔得光溜溜的骨头。是带着许多血淋淋的肉的骨头。那一群网上的“狗”们,也不仅饿,显然还很恶。那一时期网上没什么热闹可凑。没有北方人和南方人的对骂,也没有什么关于明星的绯闻和造谣。一名红卫兵的死而复生,成为网上焦点是自然而然的。如同一具吸血鬼僵尸公开的亮相。有人断定他是狂想症患者;有人咒骂他企图为业已成了历史的“文革”时代招魂;有人对他的现实真身究竟是男是女表现出病态的兴趣,仿佛如果他确乎是男的,某些女人都打算约会他进而考虑嫁给他;而他若竟是女的,且容貌不差的话,某些男人意欲引之为“红颜知己”似的。有一个男人在网上对李建国大献殷勤,亲爱的话语读来肉麻。那男人不知根据什么首先断定李建国是女性,接着厚颜无耻地声明自己正处在离婚冷战时期。而离婚的原因,又据其说是由于根本没有任何“共同语言”——“苦啊!那灵魂深处的孤独和寂寞呀,它像绞套紧紧勒住我jīng神的脖颈呀!但是现在,我看到我活下去的希望像曙光一般布开在我命运的地平线上了!不管你取一个多么男性的化名,我敏感的直觉,仍嗅出了你那化名所散发出的鲜奶般的女性荷尔蒙的气味儿!你正是我梦里拥抱不放的另一半呀!共同的经历决定了我们会有无限多的共同语言!三十几年的时间造成的年龄差距,又怎么能将我们同代人早已一体化的jīng神撕开?快把你的手从网上伸向我,让我们牵着手走下网络,让我们jīng神的一体化促成我们人生的一体化……”
默默读着呈现在电脑上的这一段文字,肖冬云只觉得胃里一阵阵翻腾欲呕。就好比看到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企图诱拐一名比自己小三十几岁的芳龄小女子。她原本只不过认为网上有些内容很无聊,说得严重些也不过就是低俗。现在她开始认为网上有些内容很猥亵了。觉得那个男人要么患有jīng神病,要么是在网上发情手yín。然而李建国本人似乎并没有看明白这一点。不,说他没有看明白这一点是不准确的。也许说他其实正在利用这一点才对。因为他在他后来的“纪实”中,文字竟渐渐的女性化了。而且在写到自己时,竟出现了这样的文字——“我因自己的花容月貌,在那个红色的时代常常感到莫须有的罪过。也许我并不秀丽且温柔,那个红色的时代反而会更认同我这一名中学女红卫兵的吧?是的,它格外偏爱的女红卫兵不是我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