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_梁晓声【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这时候大人们才注意到了她臂上的红卫兵袖标。

  红卫兵?!

  大人们,也就是那些五十来岁的父亲母亲们,当然是都亲眼见过红卫兵的。不但见过,他们中的大多数还戴过红卫兵袖标当过红卫兵哪!

  尽管如此,他们也困惑极了。

  “文革”已经结束二十余年了!眼前这个女红卫兵是打哪方土地下冒出来的呢?虽然,二十余年间,红卫兵在中国已经几乎成了妖魔鬼怪的代名词,他们自己也因在“文革”中的“bào烈”行为在不同的场合多次以不同的方式忏悔过,但他们对她还是产生了一种同类对同类的久违了的感觉。那种感觉反而使他们不知所措了。他们认为自己心里竟产生了那种感觉是非常之不正确的,甚至是非常罪过的。而她的话,十倍地加qiáng了他们的困惑。江青?!——多少年没听人提到过这个当年只消轻轻一跺脚,便会使全中国一哆嗦的名字了!——还敬爱的!还“妈妈”!——这可都是哪儿跟哪儿呢?

  那十一岁的少年却不管她是什么红卫兵不红卫兵的。他认定了她是坏人。不是坏人,为什么要藏进封闭式的车厢里呢?即使不是女歹徒,那么也一定是女贼或女骗子吧?

  他又喝道:“还有一个同伙,滚下来!”

  于是车厢里的纸箱木箱又是一阵晃动,接着蹦下了第二个红卫兵。再接着蹦下了第三个第四个……

  二男二女四个红卫兵,一字排开地横站在众人面前。手电jiāo叉的光束,从他们脸上依次照过,再从他们的头照到他们的脚……

  中学生们开始放胆走到四名红卫兵跟前,有的就着手电光仔细端详他们戴的毛主席像章,有的伸手摸他们的红卫兵袖标。仿佛怀疑那不是布的,而是纸的。

  “我抗议!我代表我的三名红卫兵战友向你们提出最qiáng烈的抗议!”

  说此话的是两名男红卫兵之一。显然,他是他们中年龄最大的。其实大也大不到哪儿去。比那年龄最小的女红卫兵大四岁。而只比他的另外两名红卫兵战友大两岁。他原名赵家兴,“文革”开始后改名赵卫东,高二学生,四人“红卫兵长征小分队”的发起者。

  他一抗议,众人呆望着他们就更加的不知所措了。

  这时那十一岁的少年的爸爸开口了,他指着他们说:“我认识他们!我认识他们!”

  他望着自己老婆又说:“怎么样?我没编瞎话骗你吧?”

  他甚至有点儿得意起来了。

  他儿子的手,举着那大炒勺本已举累,听老爸说认识对方,手一松,炒勺当啷落地。

  这少年最最扫兴了!

  明摆着,英雄本色是没机会表现了呀!

  众人的目光又一齐望向了那司机。其中一个男人挠挠脑门儿,不由得开口问他了:“哎,你既然是认识他们的,那你先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他们究竟是好人啊还是坏人啊?”

  他迟疑良久,憋红了脸,才吭吭哧哧地说:“他们……他们不是……”

  他觉得自己的处境,简直就有点儿像威虎山百jī宴上的栾平了!

  “不是坏人?”

  他摇了摇头。

  他不得不摇头。因为他也没有任何一点儿理由指证四名红卫兵是坏人啊!如今不是“文革”年代了呀!随便说别人是坏人,那是要犯诽谤罪的嘛!感谢中国近二十年的普法教育,他的头脑中已经装进了一点儿法律常识。

  “更不是歹徒啰?”

  他又摇了摇头。

  “爸!”

  当儿子的感到被出卖了。

  “住口!都是你一惊一乍搞的大误会!”

  儿子眨眨眼睛分辩道:“可我也没说他们是歹徒呀!我只不过跑回家告诉你车厢里有人说话!是我妈满院子喊有歹徒的!”

  那当妈的也立时感到被出卖了!

  她几步跨到儿子跟前,扭着儿子的耳朵训道:“你这孩子!你这孩子!你怎么当着满院儿人反咬你妈一口呢?不是你临出家门时大惊小怪地叫我喊人的吗?!”

  儿子被她扭住耳朵扯往家里去了。

  “那我也不傻站在这儿了,今晚电视里还转播足球赛呢!”

  一个男人自说自话地拍拍司机的肩,也转身走了。

  众人你望我,我望你,沉默一阵,都一个个嘟嘟哝哝地回家去了。

  既然他已承认四名红卫兵不是坏人更非歹徒,他们便皆和他儿子一样,感到特别的没意思了。却谁都不想一想——在2001年,在他们眼面前,为什么会出现四名红卫兵呢?那种没意思的感觉,当时完全将他们的好奇心压住了。

  于是,一时间,院子里只剩下了司机自己,和他白天曾见过的四名红卫兵,以及他那辆封闭式货车。

  他默默地、尴尬地望着红卫兵们。

  他们也默默地望着他。他从他们的样子看得出,他们心里都很生他的气。

  他gān咳一声,挠挠头,搭讪地问:“你们……你们怎么不呆在那个……那个地方了?”

  赵卫东朗声道:“‘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我们红卫兵小将既然被江青妈妈和‘中央文革’接到了北京,岂能对首都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作壁上观?我们要投身到首都文化大革命的红色cháo流中去!”

  另一名比他年龄小的男红卫兵也用慷慨激昂的语调说:“对!‘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gān谁gān?我们不造反谁造反?‘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们今天晚上就要到首都的各大院校去看大字报,去听大辩论!去向首都大专院校的红卫兵学习!取经!”

  这红卫兵叫李建国,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同龄人。他是初三学生。是肖冬梅的姐姐肖冬云的同班同学。

  于是肖冬梅肖冬云姐妹二人各自将左臂往胸前一横,齐声高叫:“要是革命,我们热烈欢迎!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造反有理!一反到底!不获全胜,绝不收兵!”

  尽管是大夏天的,司机还是不禁连打了几阵寒战。“文革”中,他家因他父亲曾是小业主被抄过,他父亲也被游斗过。当年他是“黑五类”、“狗崽子”,最怕的就是红卫兵。见了红卫兵心里就发毛。

  他怀疑自己是在梦境中,猛晃了几下头。之后瞪大双眼再看眼前的四名红卫兵,一个个神气活现的,分明不是梦境中人。

  他心里便又有些发毛。

  自从粉碎“四人帮”,掐指算来,“文革”已过去二十多年了嘛!中国已进入二十一世纪了嘛!亏他的头脑还保持着起码的清醒,还知道“文革”已过去二十多年了。既知道这一点,他的胆子又渐渐壮了起来。

  他冷笑道:“我说红卫兵先生们,红卫兵女士们,请允许我郑重地告诉列位,这座城市并不是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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