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抱回来的。她和姐姐当然也是爸爸妈妈从医院里抱回来的。而医院里的孩子都是天使送到人间的。这一套关于人类的性爱的知识,是一位在她家里做过保姆的信仰上帝的女人讲给她听的。那时她才六七岁,有天忽然向保姆提出了自己怎样来到人家的问题。那女人在她的刨根问底之下,将以上“知识”讲故事似的讲给她听。一直到上了中学她始终对自己头脑中接受了的“知识”深信不疑。有一次她曾发现了父母在一起亲密的情形,还仅仅是亲密的情形,非是做爱的情形,她便仿佛在自己家里窥见了丑事,单独跑到无人处哭了一鼻子。这件“丑事”她连姐姐也没告诉过,怕姐姐比她还感到蒙羞。以后一个多月里,她对爸爸妈妈一反常态特别冷漠,使爸爸妈妈难猜她是怎么了。即使在“文革”中,即使日日夜夜有那么多激烈的政治事件冲击着她的视听,也有那么多似乎比真理更是真理的“革命”信条被塞入她的头脑,她头脑中那一套关于爱和性的“知识”,却不但丝毫也没遭摈除,原封不动地占有着意识空间,而且还悄悄地巩固了。这乃因为,在“文革”,所谓男女关系亦即性的关系,即使在普遍又普通的中国人中,也构成着重大又肮脏的事件,仿佛间接地证明了她原有的意识的绝对正确……
其后果是,当她今天感到自己受骗了时,她开始产生一种差不多是玩世不恭的心理,以及一种企图对谁进行报复的心理。她既要自己否定自己头脑中那一套关于爱和性的愚昧,那么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当然是自己来体验。正应了那一句话,“想知道李子的味道,最好亲口尝一尝”。
当李建国以为自己的计谋得逞时,其实她也是那么以为的。
当李建国感到那“李子”的“味道”好极了,她也是那么感到的。
所不同的是,当李建国在心里对自己说“顾不了那么多了,今天老子豁出去了”这句话时,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的是:“我不这样,我怎么能知道这样是何等的快活!”
她甚至发自内心地感激那一本书,感激那一盘影碟。
这三十几年前的,单纯如一页白纸的初一女生,是将影碟和影碟单放机两种最日常的当代事物,视为人类科技最新最高级的成果来迫不及待地享受着了。也难怪,她虽在“大姐”家学会了熟练地开机和关机,但却还没有放过一盘影碟看。实际上连那两天里她也是不自由的。几乎每时每刻都有“大姐”在身旁。“大姐”没给过她放一盘影碟自己看的时间。她也是将与她当年的男红卫兵战友饱尝禁果,当成是三十几年后的中国人像呼吸的权利一样人人拥有的最大权利和最高自由来迫不及待地享受着了。总之她在以上两方面都是那么的迫不及待。她认为唯其如此,才能尽快地脱胎换骨,只争朝夕地分分钟都不làng费地变成当代中国人之一员……
而且,自从她复活以后,竟渐渐地滋生了一种自纵自宠的心理。如同一个走失了三十几年终于又回到家里而且一岁也没增长的孩子。她认为她之所以走失了不是她的过错,甚至也不是一场雪崩造成的,完完全全是因为母亲对她照看得不周,完完全全是母亲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而她所心怀责怪的母亲,当然并非是那个由于她的失忆彻底忘记了的生她养她的母亲,是时代。是的,她确实认为是时代将她丢失了。那么她现在“回家”了。那么她还不应该受到娇宠吗?她也感受到了“老院长”等今天的人们,对她的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呵护几近于娇宠。但仅仅这样还不够。还不足以消弭她心底的委屈和人生的损失感。所以她还要自己宠自己。
而一切不但被宠且自宠着的人,都是会任性地自我放纵的。
她也是在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地自我放纵一番的心理支配之下,以一种快哉也乎的玩儿似的状态饱尝禁果的……
黎明时分她才潜回自己的房间。
成年人每用“再一再二不可再三”这句话告诫自己。但是对于饱尝禁果这种事儿,对于她这样的花季少女,一经饱尝过之后,“再一再二不可再三”这句话是很难起到自我告诫的作用的。那无异于自己对自己说的废话。
第二天夜里她又溜往李建国的房间去了。
第三天夜里她自然也充分利用了。
第四天夜里,当他们玩过他们的游戏之后,通体汗淋淋的他搂抱着通体汗淋淋的她,忧不胜忧地说:“我想,我们应该适可而止了。”
她不高兴地问:“你厌烦我了?你敢!”
他说:“不是的呀!我怎么会厌烦你呢?但我们这样子次数多了,你会怀孕的呀!也许现在中止都晚了,你已经怀孕了!”
她继续问:“那又怎样?!”
“那……那你就会生孩子的呀!”
“那又怎样?我正打算做个小母亲呢!”
“你……”
李建国用一只胳膊撑起上身,目光有些愕骇地俯视着她,像瞧着一个可爱且可怕的小妖jīng。
他说:“什么叫那又怎样?!”
她说:“今天这不是像吃饭喝水一样的事儿了吗?”
他说:“当然,当然,从前也是的。可……可你别忘了你的年龄呀!在今天,你也还是初中女生的年龄啊!”
“那又怎样?”她问得天真无邪。
“天啊,又来了!不许再说那又怎样!”李建国几乎要怒吼了。
“你生的什么气呀?今天像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不是都可以随便地像我这样吗?”
“你!你怎么知道是这样?!”
“你又怎么知道不是这样?!三十几年了,什么事儿没在变?”
“天啊!天啊!……”
于是他告诉她,她根本想错了,三十几年间,中国确有许多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唯独一名初中女生怀孕生孩子这种事儿,仍和三十几年前一样,起码是人人都认为最好不发生的事儿。对于当事人双方,尤其女方,也仍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儿。对这种事儿的看法,不但今天的中国人的态度和三十几年前差不了太多,世界的态度在这一点上也根本没什么改变!
“真的?”
“难道我是在骗你不成?”
“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这……这,这……”
“你这这这个什么劲儿!”
“这一点还用得着我告诉你,你才会知道?!”
“你又根据什么认为,不用你告诉,我也应该一定会知道?”
李建国竟被问得一下子哑口无言了。
“你明明知道,而我一点儿不知道!你有责任事先告诉我,可你事先什么都不对我说!你卑鄙!你无耻!你利用我的无知!”
“这这这……我只在城市里呆了一个夜晚,而且是在拘留所度过的!你在城市里整整比我多呆了一个夜晚又一个半白天,而且你还认了一位‘大姐’,我当然以为你对今天的中国比我了解得更详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