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文艺和文凭,对人有着几乎相同的影响力。一个获得了真的而不是假的大学或大学以上文凭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如果原本是城里的人,其后就更像城里人了。对于这个人,按时下流行的说法,那文凭意味着一种“知本”。比缺少“知本”的城里人仿佛多了点儿“知本”,不消说,自然比城里人更像城里人啰。
文艺和人的关系也是这么回子事儿,一个人或和“文”发生了亲密的接触或和“艺”发生了亲密的接触,时间一长,久而久之,周身就似乎有了种“场”。在练气功的人那儿,叫“气场”;在被文艺熏染了的人士们那儿,叫“气质”。一个人一旦有了那样的气质,往往也比城里人更像城里人了。
乔祺原本就是一个自小生长在农村的人,那村子叫坡底村。
秦岑曾多次想要弄清楚,是他故乡的坡底村,究竟在邻省的哪一县境内是一个什么样的村子,但乔祺不愿详细告诉她。问了几次问不出个结果,秦岑她也就再不问了。她爱的乔祺是邻省的男人,一个自小生长在农村的男人;她觉得她对他了解了这些,也就足够了。她倒宁愿他这个自己所爱的男人,对于自己具有一些神秘感。
邻省的坡底村,因五里坡而名。
五里坡,因地貌而名。
它在邻省的省城的西南郊,实际面积不到五里,比五里要小一半。人们就那么叫罢了。
乔祺的父亲乔守义,从大跃进的年代起,便是坡底村的一村之长。
乔守义是1956年的高中毕业生,十八岁在学校里就入了党。而且,这位当年省城重点高中的团委书记,放弃留在城里工作的机会,带头回农村成为新一代农民中的一个。当年的中国,正为在全国开展一场工业方面的大跃进进行着紧锣密鼓的准备。工业方面的大跃进须得以城市的粮库里堆满了粮食为前奏。所以1956年不像两年以后的1958年,中国惟恐它的农民少了几个,因而影响了粮库里粮食的储备。
当了整整二十年村长的乔守义,早已被坡底村的人们叫做“老村长”了。某些年长于他的人,也那么叫他,既表示对他本人无可替代的个人威望的尊敬,也表示对二十年这一时间跨度的尊敬。尽管乔守义并不老,1978年才四十几岁出头。
1978年的乔祺,已经十五岁了。这五里坡中学的初一男生,可不像他父亲二十年前在省城的重点中学那么过早地领略人生之风骚。他母亲在他刚上小学时就病故了,那正是“文革”时期,他父亲整天忙于开会和领导生产,顾不上管束他。基本是任由他随随便便地长到了十五岁。但是他倒也没随便出什么毛病来。这少年性格内向,学习半用功不用功的,贪玩。由于性格内向而不合群,贪玩也只是独自玩。到离村子远的河段去钓鱼,或在小草甸子里水泡子边上到处寻找野禽蛋。再不就待在知青宿舍里安安静静地倾听他们聊城市里的事,或帮他们去gān他父亲分派给他们的农活。他很喜欢听他们聊城市里的事。虽然城市离五里坡并不算远,坐上近郊列车二十几分钟就会到城里了,但他还没去过。听知青们讲了许许多多城市里的事,他对城市还是没有什么感性的认识,认为城市只不过是一个人多因而事端也多的地方罢了。当年在五里坡插队的知青,大抵都是A市有特殊权力背景的家庭的儿女,否则绝对轮不上到离城市那么近的农村来插队。“文革”前近郊列车的时刻表上是没有五里坡这一站的。“上山下乡”运动以后才有的。五里坡的农民们都说,是城里某些有权力的人们为他们在五里坡插队的儿女们特批的。五里坡的农民们虽然这么不以为然地认为,心里边却还是谢天谢地的。从此他们进城方便多了啊!插队在坡底村的知青中,有一名叫高翔的。高翔的父亲,是北京某国家乐团的指挥。高翔本人,是北京音乐学院附中的学生。“文革”中高翔一家被逐出北京,先被押送到了“五七”gān校,后来落实了政策,但仍不许回北京,被发配到这一省的省城落户下来了。高翔的父亲与市“革命委员会”的一位副主任有感情深厚的私jiāo,使高翔得以受到特别的优待,也插队到了坡底村。那原是北京人的知青将一支叫做“萨克斯”的乐器带到了坡底村,得闲便溜到河边去独自chuī一阵。是小男孩儿的乔祺迷上了知青的“萨克斯”,进而迷上了那知青本人。每天见不到高翔几次,听不到他chuī几曲“萨克斯”,小乔祺心里边就空落落的。
于是他成了那知青的影子。
于是那知青渐渐喜欢起乔祺这一个迷上了他以及他的“萨克斯”的农村孩子来。终于有一天他主动教乔祺chuī奏“萨克斯”了,俨然一位严师,教得郑重其事,极其耐心,可谓超才发挥,倾情传授……
“四人帮”被粉碎的当年年末,坡底村的几名知青,人连户口都返城了。高翔是最后走的,那时他与乔祺这一个农村少年之间,业已感情深焉,难舍难分。他的学生则能将萨克斯曲chuī得行云流水了。坡底村的少年,对老师那件洋乐器产生了少年维特对夏绿蒂一般的痴恋,高翔走时就将萨克斯送给了他。高翔返城不久,成为少年宫的一位器乐演奏老师,不但教萨克斯,还教手风琴、大提琴……
在高翔的推荐之下,十五的乔祺也成了少年宫的一名业余器乐演奏学员。惟一一名来自农村的学员。既不但继续跟高翔学萨克斯,还跟高翔学手风琴,学大提琴。十五岁的坡底村的农村少年身上,越发显示出一种令他的老师惊奇的音乐天赋来。高翔认为那除了用“上帝赐给的”加以形容,简直就没法儿再作别种解释。
伊人,伊人 /梁晓声
三十三
从坡底村的地理位置来讲,少年宫在松花江对岸,在城市的江畔街上。离它不远便是江桥。
直到成了少年宫的器乐演奏学员以后,十五岁的坡底村的少年的脚步,才终于跨过江桥踏上了城市那条美丽的街道。每星期的一三五下午,风雨无阻。好在五里坡中学初二年级的课时一向排在上午,乔祺的正常学习倒也没怎么受到影响。他在五里坡中学逐渐被视为幸运儿了。而在少年宫也越来越受到器乐班老师们的一致喜爱和夸奖。
转眼到了1979年的冬季。乔祺记得很清楚,那一天中午开始下起了第一场雪。他照例去往少年宫,在江桥用枕木铺成的人行过道上印下了第一行脚印。
他没有想到老师高翔会站在桥梯旁等他,怀里抱着一个用小棉被包着的孩子。老师的棉帽子棉袄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怀里的小棉被襁褓也落了厚厚的一层雪。
老师说:“乔祺,我一直在这儿等你。”
老师的表情怪怪的。
他诧异极了,不知说什么好。
老师又说:“乔祺,我要求你一件事,你肯答应我吗?”
他连想都没多想,就值得完全依赖地点了一下头。
“你到我跟前来。”
他走到了老师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