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伊人_梁晓声【完结】(32)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乔祺将“小妖jīng”抱起,刚刚拍睡了她,父亲回来了。

  父亲指着他,低声然而气咻咻地说:“你别以为这事儿就这么完了,没完!”

  父亲说罢,脱了鞋,也不脱衣,倒头便睡。

  那天夜里“小妖jīng”照例睡得很香,父亲却经常翻身,还轻轻咳嗽。顶数乔祺睡得不踏实,父亲那边一有点儿动静,他就一激灵地醒了,随之下意识地伸出只手摸向“小妖jīng”,看她还在不在。他怕父亲趁自己睡着了,偷偷将“小妖jīng”抱出家门,又往什么地方去送。

  第二天早晨,父亲发烧了。由于昨天路上将皮袄脱下,冻感冒了。

  他说:“爸,那你可千万别抱她了,免得传染了她。”

  伊人,伊人 /梁晓声

  四十五

  他的话使父亲狠狠瞪了他一眼。

  一白天,父亲果然没抱“小妖jīng”。她想让他抱他也不抱。甚至,不接近她。

  到了晚上,父亲夹着被卷和枕头,一言不发,自觉地睡到堆放杂物的另一间小屋去了……

  又过了七八天,派出所那边没有任何信息传来。父亲丧失了期待的耐心,又抱着“小妖jīng”到公社去了一次。

  公社的领导们听完父亲的汇报,一位领导人物爱莫能助地说:“守义,不是我们不帮你解决你这位村长的难题啊!城里人抛弃的孩子,我们农村公社想帮你的忙那也帮不上呀!这牵扯到一个户口问题啊!如果将一个本应该有城市户口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农村户口的孩子,她长大了会恨的呀!”

  另一位公社的领导人物说:“守义从来不为个人之事麻烦咱们公社的领导,既然他今天抱着孩子来到咱们面前,咱们怎么也得给他出个主意。守义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为这孩子特批一个出生指标,那么她在你那儿被收养着,就合法了。至于城市里那边,派出所方面什么时候有了结果,再把指标作废了就行。”

  乔祺抢着回答:“行,行!”

  父亲威胁地举起巴掌,又想扇他。

  父亲反问:“如果城市那边的派出所一直找不到这孩子的生身父母,那她不等于合法地是我乔守义家的一口人了吗?如果我再抛弃了她,我不是反而要遭人谴责了吗?弄不好我不是会犯法吗?”

  诸领导又和颜悦色地相劝,都说这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儿,你千万别再将她抛弃了呀!说那不是枉费我们领导帮你忙的一番苦心了吗?说现而今,计划生育,不管农村城市,一个出生指标是那么容易特批的吗?许多农民为此贿赂领导你不清楚吗?如果孩子的生身父母一直找不到,你就当成你一个女儿抚养着有什么不好呢?

  乔村长斩钉截铁地说不好。说自己五十来岁了,健康情况又差,有一个亲生儿子以后养老送终够了,绝不愿再有一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才半岁多的女儿。何况她还说不定是个哑巴!都快一岁了,才只会说“饿”、“吃”,太让人担心了啊!

  最后,乔村长提出一个方案——他说他要为孩子召开一次全村大会,如果会上有谁家表示愿意要这孩子,但凡还有一定的抚养能力,那么请求公社将出生指标特批给那样的一户人家,不论那人家的孩子是否已超生了……

  公社的领导们当着他们父子的面商议了几句,原则上同意了。

  乔村长真的是有些急不可待了。他当天晚上就召开了全村大会。一百几十口大人,济济一堂地聚集在农县仓库。主要是怕“小妖jīng”被冻着了,预先支架起来了大铁炉子和烟囱,烧得仓库里暖暖和和的。“小妖jīng”在全村已经是“名人”了。许多男女是被“名人效应”吸引去的。还有的人家是因为替村长照看过“小妖jīng”,有点儿喜爱她了,想当场看看她究竟花落谁家。

  “小妖jīng”像拍卖会上惟一的一件拍品,被坡底村的农民们抱过来传过去地端详,评头论足。而她,分明很容易受热闹场面的感染,仿佛还意识到了那个会是专为她召开的,比以往表现得更加生动活泼。人人都夸她。人人都喜爱她。尤其是女人们,她们争相以不容置疑的话语向男人们预言——这女孩儿长大了肯定秀丽!

  乔村长以为大功就要告成,如释重负,脸上露出了连日来少有的微笑。乔祺恰恰相反,人们越夸“小妖jīng”他越想哭。他并不在乎她长大了秀丽不秀丽,只担心她还能否“属于”自己。

  也许是冥冥中有哪一位神灵在相助吧,到开始进行声明时,男人女人一时间都沉默了。那一阵长久的沉默,使乔村长的脸又晴转多云了,使乔祺感觉到了事情的变数。于是十五岁 的少年的脸转yīn为晴。

  唉,可惜是个丫头,这要是个小子,我要定了!

  男人们如是说。

  女孩儿将来出息成个漂亮大姑娘,在城市里是件幸运的事,起码可以凭着漂亮嫁位好丈夫。在咱们农村,却未必是件幸运的事。嫁给谁也逃脱不了农妇的命,整年的脸朝huáng土背朝天,风里来雨里去,别人看着心疼,她自己心里也会觉得憋屈。而女人一觉活得憋屈,那就比同样的男人更加不幸了……

  男人们听着女人们的话,没有不频频点头的。某些男人的话代表了村里全体男人对事情的看法。而某些女人的思想代表了村里全体女人的思想。她们的思想进一步巩固了男人们的看法。于是局面急转而下,刚刚还是人见人爱人见人夸的“小妖jīng”,似乎顿时变成了烫手的山芋,谁都不像方才那么愿意抱她了。仿佛谁又一将她抱在怀里,村长就会决定她属于谁家了似的。在此种情况下,她终于又回到了乔祺怀里。仓库里的温度比他家里还暖和,“小妖jīng”一回到乔祺怀里就犯起困来,没多会儿她偎在他怀里睡着了。小孩儿就是小孩儿,说睡便睡。在她睡着了两三分钟以后,乔村长一声“散会”,关于她的命运的一场郑重其事的集体行为,就那么在她自己完全置之度外的情况下草草收场了。

  因为她的性别,一百五十几户坡底村的农民,没一户打算抱养她。村长代表公社一言九鼎所承诺的出生指标,也因她的性别贬值,一点儿都没被看好。

  那时刻,十五岁的坡底村的少年,怀抱“小妖jīng”坐在最不显眼的一个角落,将脸压在她的小棉衣上,无声地庆幸地哭了。替她。也替他自己……

  伊人,伊人 /梁晓声

  四十六

  6

  村长乔守义五十一岁那一年死在家里。他因肺癌而死。一个当村长的人,在从前,不生病是一位村长;一生病,也就与一个普通农民没什么区别了。住不起医院,一检查出是肺癌就已经是晚期了。既然已是晚期了,他认为治也白治。为了自己多活几年,而在自己死后让儿子背上一笔给自己治病欠下的债务,这样的做法根本不符合他作为父亲的决策原则。他都舍不得花钱抓服中药吃。中药倘能治癌,还会有那么多死于癌症的人吗?他这么想。一服被说成是治癌的中药,再便宜也得几十元。而乔乔一个学期的学费加书本费,便是那么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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