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雪而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了。
从高二起,乔乔单独睡自己的屋了。由于乔祺总是羞她,戏言她夜里常常磨牙,影响他睡不好一宿整觉;也由于她自己要qiáng,即使回到了家里,即使是星期六星期日,也经常学习到深夜。哪怕大哥哥不曾“抗议”,她自己亦开始萌生独睡的自觉性了。毕竟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屋子,毕竟自己都高二了……
兄妹俩的人生,都体现出某种顺遂的迹象来了。前边,也都有某种似乎将越来越顺遂的希望在向他们各自频频招手——除了乔祺的对象还不知隐于何处迟迟不肯向他展露芳容和身份这一点而外。
日子对于顺遂的人生,恰恰是过得快的。“光yīn似箭”、“白驹过隙”之类说法,所指正是顺遂的人生对时间的感觉。
转眼,乔乔上高三了。
那一年是1994年。
在那一年,有一位女士从美国来到了这一座城市。她通过法律的程序,将乔乔带到美国去了……
伊人,伊人 /梁晓声
六十二
8
2004年的大年初七,“伊人酒吧”正常营业。
原本,秦岑预定初十才正常营业的。
但她看出,小俊和小婉两个,已都在巴望着早一天营业了。一挂出营业灯笼去,白天晚上,就会渐有人来。那样,酒吧的气氛就不令人闷得慌了。
秦岑已无心营业。但她比小俊和小婉两个更觉心理压抑。跟她俩一商议,初七就将营业打笼挂出去了。
上午九点多钟,灯笼刚挂出去不久,便有一名拎着公文包的中年男子迈入了酒吧。
那时小俊在拖地,小婉在擦灰。男子一迈入,在门口拖地的小俊就停下来了,见他的样子不像是一个想独自来酒吧消磨时光的男人,以为他进错了门,于是说:“先生,这儿可是酒吧……”
男子说:“我正是要到这儿来,‘伊人酒吧’对不对?”
小俊点头。
小婉也停止了擦灰,指着靠窗的一张桌子说:“先生坐这儿吧,这儿阳光好。”
男子便走过去坐了,从颈上抽下围脖,从头上摘下一顶带黑斑点的海狗皮无舌圆帽,与公文包一起放在桌上。
小婉跟过去,毕恭毕敬客客气气地问:“先生要点儿什么?我们这儿的酒很全,要不,先来杯咖啡暖暖身子?”
不料那男子反问:“你们老板在吗?”
小婉一怔,再次就近打量他,见他年龄和乔祺差不多,看去颜面保养得极好,白净的微胖的短脸上,几乎没有中年男人的脸上总是多少要有几条的皱纹。这使她暗暗钦佩一个中年男子的养颜有术。也许他的脸年轻时并不短,因为到中年了,毕竟有些发福了,两腮的肉厚了,才显得一张脸短了点儿似的。
他的双手尤其白。像某些天生丽质的女人的手。他问小婉话时,十指弹琴似的分开来按在桌沿上。并且,像桌沿上真有一排琴键似的,各指不停地同时乱动,看得小婉眼乱心也乱。
小婉不由得将目光望向小俊。
小俊也听到了那男子的话,目光望向小婉这边,注意听她和他继续问答些什么。
“您……认识我们老板吗?”
小婉口吻谨慎。
那男子摇头。
“那……您找我们老板有什么事呢?”
对方一笑,拉开公文包,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她。
小婉接过,低头一看,见名片上写着对方是律师。
秦岑刚洗完脸,正在办公室里对着镜子梳头。望着镜中的自己明显憔悴了的脸,心里对自己充满了怜惜。她寻思着要不要化点儿淡妆。
小俊进来,说明情况。
秦岑低头看了会儿手中的名片,复抬头对小俊淡淡一笑。
秦岑寻思着说:“去请他吧,我在这儿接待他。没什么特殊的事儿,别打搅我。”
不一会儿,律师推门进来了。他将呢大衣脱在前边桌子那儿了,是以西装形象出现在她面前的。一条紫红色的领带,系得堪称规范。
“苗律师,您请坐。”
姓苗的律师落座后,她为他沏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之后说:“地方小,请多包涵。”
苗律师微微一笑,望着秦岑又说:“能为您和乔先生服务,我感到荣幸。”
秦岑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或对方说错了,困惑地问:“乔先生?
她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从心里往外。
她怎么也没料到,大年初六,chūn节假期还没过去,竟会有一位代表乔祺的律师坐在自己面前!对方将代表乔祺与她进行何种内容的谈判呢?剥离股份?分清产权?然后以控股人的身份请她走人?他自己从幕后来到台前,亲自主管“伊人酒吧”?秦岑,秦岑,你看你现在处于多么可怜的地步了呀?最后除了能获得到一笔钱,你还能再获得到什么呢?
苗律师拉开了公文包,取出一封信用双手呈递给她。
他说:“这是乔先生让我带给您的信。”
秦岑也用双手接那封信。不是出于要与对方相应的礼貌,而是怕若伸出单只手接,自己的手会抖得被对方看出来了。
那封信是封了口的。
秦岑将它放在了茶几一角。
苗律师又说:“您现在就得看看乔先生的信,否则我们不好开始谈。”
秦岑只得又将信拿了起来。
她不知乔祺在信中写了些什么。她缺乏勇气当着对方的面撕开那一封信认真看。
伊人,伊人 /梁晓声
六十三
她起身离开沙发,坐到了桌子那儿,拉开了个抽屉,推严,又拉开了另一个抽屉……
“您也近视吗?不知戴我的行不行?”
苗律师以为她在找眼镜,从公文包里取出自己的眼镜盒,再从眼镜盒里取出自己的眼镜,表情殷勤地朝她递了过来。
秦岑并非是在找眼镜。她从没戴过眼镜。她的眼睛一点儿都不近视。她的手作出的是下意识的动作。苗律师对她的注视,使她感觉大不自在。尽管她看得出,这个代表乔祺而来的,是律师的男人,对她这个女人不仅怀有好感,还怀有着敬意。虽然坐得离对方远了些,她还是怕对方发现自己拿信的双手在发抖。
“啊,我不……您的眼镜多少度?……”
“三百度。”
“那我戴着不行,更看不清字了。我只不过稍微有点近视,才一百五十多度……”
秦岑说罢,对苗律师报以感激的一笑。接着,只得撕了信封将信纸抽出,展开,铺在桌上。
她双臂jiāo叉,两只手夹在腋下看那一封信。就如同某些人心不在焉地看一份可看可不看的报那样。
无格的白纸上,乔祺的字潦草而又间架端正。只上完了初中的坡底村农民的儿子,对自己写的字怎样比对自己在舞台上的演奏姿态怎样更重视。三十几年来他一有闲暇就练字,竟也能写出一手很耐看的硬笔字了。横撇竖捺透着一股倔劲的男子气,像他这个男人本身。有几个字的笔画都快将纸戳破了,看得出他写时的心情并不平静,但是意念又那么决断。